旅行的艺术

毛歌

<h3>在谈论旅行的艺术前,我得分享一下我母亲的故事。要知道,一个出生在中国南方十分偏远地方的乡下女孩,在1949年之前,她已经在这个越来充满变化的世界生活了五年。她的家,也就是我外婆的家,是一条巨大的山沟,腹地平坦,延伸到至今我都没有走进去的另外一个县域,然后就是一条小河,蜿蜒流到长江。地方上一直贫穷,山上连像样的松树都没有,多的是石头,世代居住在那里的人,和我三个舅舅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他们对于土地的感情来得比任何人都更为深刻,更为单纯。屋场附近的斜坡上,一般会有好多古坟,和宋代,明代发生着关系,后来勇武的外公,穿着长袍,袖子里一把锉刀,常常走着夜路到很远的地方,要过好几天才会回来,以至于母亲说她被外公抱在手里的次数用十个手指都可以数得过来。</h3><h3><br></h3><h3>母亲既然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就被外婆的感情所影响,除开吃苦耐劳是血液里的成分之外,便是对于一切生活的知足。不容易的日子要怎样一天一页的翻过来翻过去,我不得而知。五岁前她关于生活的态度,后来我长大的时候才有无数的机会读懂。有一年发大水,整个家里的田地全部被淹,沙石翻过河堤,一层一层地涂抹在七月的稻田里,一切劳动成果就这样被摧毁和蹂躏。我那时候高中还没有毕业,下了学校的山坡,就得奔跑回家做父母每天分配的事情。母亲得知田垄的事情,就靠着大门槛,嚎啕大哭。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母亲这样的哭泣,那里面没有任何希望,依赖,没有任何期待,她的哭声连无力这两个字都没有办法形容。父亲被她的哭声惊撼到沉默,拿起锄头,就消失在旷野。母亲什么时候停止哭泣,我不得而知,弟妹拥抱着,蜷缩在母亲的一侧,鸡安静地蹲在附近,眼睛里都是无限的焦虑。</h3><h3><br></h3><h3>后来洪水完全退去,田地的沙石被一簸箕一簸箕的挑走。母亲就不再像以前那样微笑了。见了邻居,手里总有一双鞋垫或者布鞋的底子,用了米浆,废的作业本粘在一起,中间放着一些碎布料,她从衲鞋垫的时间里,似乎在修复自己的过去。这是她的生活方式,倘若要按照今天的修行或者灵修的内容来评估,母亲实在是一个无师自通的灵修生命。她也就平静下来,对于一切人事的到来总有一种令人惊讶的宽容,那种接纳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泊一样,却又清晰纯洁。</h3><h3><br></h3><h3>所以,直到今天,我回老家,和母亲坐在山沟里的房子里,夜里的星光耀眼得有些骄傲,仿佛其他地方的星星都不值得拿来比较一样,就能够从瓦缝里偷偷溜进来。地炉里生者火,吊起来的水壶一会就会发出噼啪噼啪的响声。我们很少说话,母亲衲着鞋底,我就在她的身边看书。有时候,火光突然爆起来,跳跃着扑进母亲的怀里,她就会笑,然后说:“还是喜欢读书,眼睛还是那么好。”我就会和她聊起来过去的事情,只要随便说到一个话题,我们就可以聊很久,直到炉火余烬,散发着深夜的温暖。</h3><h3><br></h3><h3>这样简单的关于我母亲的记述,似乎和旅行的艺术没有关系,更何况她这一生也就是从一个山沟嫁到另外一个山沟。我们谈论旅行的艺术的时候,如果这样的艺术不和一个人的精神链接在一起,那么,艺术就会真正消失。艺术是一种感情,一种转化,一种适应,一种接受,以及一种极致的静谧。母亲后来就一直喜欢衲鞋底,她喜欢这样的状态,她拿自己的作品送给四周的邻居和亲戚,她拿这样的生活作品给她自己。她的生命里有着一种单纯的安静,她远离喧哗,虽然好客,她很喜欢走动,却一直是从左边这个山冲走到右边那个山冲。</h3><h3><br></h3><h3>等我从山沟里真的走到很远的地方的时候,她就觉得十分的不理解。总要对我唠叨,说走那么远做什么,在家里不是很好吗?春天地里的白菜花也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金黄,蜜蜂从四面而来,苦瓜细小的黄花一样地垂挂在竹架上,蜻蜓的儿女会成双成对地站在上面。那意思极为明晰,要我们兄妹常常回来。这样的情怀要是拿来看旅行的艺术,你就会惶恐不安。我们总是忽略近处的风景,或者连阳台上的紫藤也未曾付出专心的热情,却对于很远地方的紫藤有着短暂的赞叹,要是在凤凰古城住一晚,看见一些灯火,就会发出感叹,以为人间仙境,都在这里,而萤火虫飞跃池塘的故乡却早已淡忘。一个人没有对于故乡的深情,他要走多远都会有些不踏实。我很要好的成都朋友,喜欢四处走动, 无论在外面多久,却终于还得回来,后来就发现西班牙人的生活实在和成都人的生活非常接近,容易安顿,轻松的知足,能够享受风雨阳光,蜗牛和兔子肉炖在一起,再加些辣椒是非常好吃的菜式,知道府南河岸边的盖碗茶是天下最美的时间。她就得出一些生命上的认识,顺着走出去,结果是顺着走回来。</h3><h3><br></h3><h3>旅行者背负的行囊里,除开一本诗歌,一本《边城》,一些皇城根下聊天的记录,还应该有什么?把麻将桌搬到青城山和拖着疲劳的身体返回原住地,那些闪光灯一样明灭的印象会有多少残存?我总希望一个人能够在很久之后,谈及他去过的地方,那里的人事风景饮食,或者拐角的教堂,山脊上的毛驴,冰一样翠绿的瀑布,落尽叶子的秋日白杨,丛林里透明的溪流之声,都可以像夜晚星光即将出现在天幕一样,委婉而现,先是一粒,接着一粒,接着一大片,接着漫天星河……</h3><h3><br></h3><h3>就此而言,我甚至带着激动不安的情感深坠在海螺沟。一个地方只去过一次,却会终身铭记,而有些地方第二次去就会觉得多余。旅行的艺术从来不是你去过多少次,而是你每一次去的时候,你有着怎样的行囊。你永远都不会厌倦和母亲在一起的时间,长和短都没有关系,每一次,你都会感觉母亲的某个侧面,那些永恒的善良和无私的关怀,你却始终以为是最为重要的。海螺沟给我的印象,不仅仅是再往前走就是泸定桥,或者流水越过卵石的米亚罗,那里的核桃须是至今都让我记得住的土菜,也不是一个组织在那里做出过改变历史的决策,不是每天一米增长和消融的海拔最低的世界级冰川,——而是摩西小镇,那个沿着山脊而兴建的古老小镇,总被雪风覆盖,浓雾遮挡,雀鸟的歌唱唤醒,一条汹涌大河沿着山谷远去的咆哮之势所裹挟,除开这些,还有“摩西”两个字。要在中国文化里面寻找这样两个字,是多么的艰难和辛苦,而在四川这样一个山脊,就由这样两个字赋予一个地方一种独特的生命,那里的人和房子,尤其是山脊口子上那一栋久远的房子,就足以让一个远方到来的旅行者表达沉静,他得坐在透过天窗的阳光下,在那些被时间抛光的长条椅子上,低下头来,他要学会祷告,学会聆听来自天国的声音,从那些让灵魂安静的话语里获得力量,然后知道,旅行从来不是身体先走一步,而恰好是心灵提前导引,那是一条仿佛毛利人回家的道路,黑暗的路上,银蕨的叶背被脚碰击,于是,叶背上散发出来星星一样的光芒,走一步,就明亮一步……</h3><h3><br></h3><h3><br></h3><h3>(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