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贾母看大观园内小姐闺房，趣从心来

闲听落花

贾母在《红楼梦》里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她老人家是贾府里的最高权位者，一生富贵，见多识广，具有很高的生活品味和艺术修养。

其实小说来源于生活，优秀的小说，不会因为创作年代的久远，或其人物背景阶层设计的限制，而让读者觉得生疏远离。相反，因其人物形象饱满，情节丰富，而让读者在品读的过程中，生出许多哲理与趣味来。

美无处不在，创作无所不能。且看老人家在《红楼梦》四十回“史太君两宴大观园，金鸳鸯三宣牙牌令”里，作为一位富有艺术品位的美学、家装专家，如何带领刘姥姥一行人参观并指导大观园里几位重要小姐的闺房陈设的。

　　这一回，按照其回目的意思，主要是讲刘姥姥二进大观园，贾母早餐、午餐两次宴请老老；为了让贾母玩得更加尽兴，其贴身丫头鸳鸯又来当令官来组织大家玩骨牌、行酒令。

曹雪芹是天才小说家，善于描写错综复杂的故事情节，他将贾母富有文艺气息的吃喝玩乐揉杂在一起，穿插了展示大观园小姐闺房装饰的情节，从而进一步展现了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和思想情操，甚至其命运结局。

初始，众人汇聚，有一戴花细节的描写，加上电视剧拍摄时画面的渲染，大家印象颇为深刻：一大荷叶式的翡翠盘子，里面养着各色折枝菊花。贾母拣了支大红色的簪在鬓上，姥姥则被凤姐横三竖四戴了一头的菊花，姥姥言语诙谐：我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着实让大家笑了一场。

好，先随贾母逛园子吧！贾母最喜欢大观园内哪位小姐呢?无论是血脉之情，还是疼惜之心，毋容置疑，贾母最喜欢林黛玉。所以，参观房间，自然先从自己最爱的外孙女林黛玉开始。

　　林黛玉住在“潇湘馆”。《红楼梦》里关于潇湘馆景致的描写，其实不计其数，作者在这一回里不再累赘提及，只一句：一进门，只见两边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中间羊肠一条石子漫的甬路。便勾勒出潇湘馆清幽婉约的气韵，非常符合林黛玉江南女子的诗人气质。

书中言：紫娟打起“湘帘”。湘帘，即香妃竹做的莲子，给人以典雅、浪漫之感。黛玉给贾母奉茶，又“命丫头把自己窗下常坐的一张椅子挪到下首，请王夫人坐了”，除了看见黛玉的待客之亲，我们也知晓了黛玉的生活习惯，她常常坐在窗下。

‘’刘姥姥因见窗下案上设着纸砚，又见书架上放着满满的书”，我们便想象黛玉经常坐在窗下看书、写字、抚琴、遥望窗外，与自己的那只鹦鹉斗嘴，是一位颇有生活情趣的人。姥姥自然不能辨别，旧时男儿读书高的理论，让姥姥以为这是哪位哥儿的书房。

“贾母笑指黛玉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的屋子”。一句“笑指”，彰显贾母的得意。得意自己外孙女的闺房装饰最夺目的是纸砚和书，腹有诗书气自华是人人皆知的道理，潇湘馆的清雅与林黛玉灵秀的诗人气质浑然一体，文化气蕴扑面而来，贾母心中怎会不欢喜呢！

下面又来了，贾母因见窗纱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道：这个纱，新糊上好看，过了后儿就不翠了。这个园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绿纱糊上，反倒不配。我记得咱们先有四五样颜色糊窗的纱呢。明儿给他把这窗上的换了。

贾母对黛玉的潇湘馆景致布局非常清楚，潇湘馆里主要植物为竹子，这也是黛玉当初选住所的重要原因，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得幽静。黛玉情感细腻，多愁善感，所以，绿纱配翠竹，除了颜色上不搭，意境上也过于清冷，易触景伤怀。

贾母一面说此纱的珍贵，是极薄的纱，叫软烟罗，有四种颜色：雨过天晴色、秋香色、松绿色、银红色。一面又解释银红色又叫“霞影纱”，可以给黛玉做窗纱。惹得众人看着取来的纱匹，称赞不已。彰显贾母的见识多广、及美学的感悟，珍贵和雅致恰如其分地给予黛玉，饱含贾母的疼惜之情。

雨过天青色，雨后天放晴时天空的颜色，源自宋代汝窑；秋香色，秋天树叶由绿转黄时的过度色；松绿色，蓝与绿之间一种天然矿石的颜色；银红色，银丝与粉红混合而来的色彩。试想，霞影纱，一抹烟霞色投影于翠竹之间，那是多么美的意境，除了色彩给敏感的黛玉带来视觉的清新与暖意，更是贾母一番关切的柔肠。

最后贾母一句：这屋子窄，再往别处逛去罢!刘老老也评价：如今见这小屋子，更比大的愈发齐整了，满屋子东西都只好看，可不知叫什么。可见潇湘馆小巧精致，暗合黛玉心思密集，爱情之路也坎坷；曹雪芹对其家装并未全部实写，不只是笔砚书籍，乃曹公对黛玉惯有的手法，留白更符合黛玉绛株仙子的天然气韵。

　　然后，贾母一行来到了探春的住所“秋爽斋”。探春的性格特征想必各位读者都知道，精明能干，阔朗豪爽，有心机，善决断，外传诨名“玫瑰花”。元、迎、探、惜四位孙女，除元春外，贾母最欣赏探春了。

对探春房间的描写，没有借用贾母和刘姥姥的眼睛看，一是为了避免手法重复；二也说明贾母对探春的闺房装饰很了解，犯不着一来就急着看；还有一点，是不是下意识里，贾母始终还是把黛玉放在心窝里，关切她的生活起居。

秋爽斋的外景，书里并未像前面黛玉的“潇湘馆”和后面将要参观的宝钗的“蘅芜苑”那样屡次描写，但提及院子里种有芭蕉和梧桐。我们借凤姐进探春房间的机会来观察内景：

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推着各种名人法贴，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联云：

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案上设着大鼎，左边紫檀架上放着一个大官窑的大盘，盘内盛着数十个娇黄玲珑大佛手；右边洋漆架上悬着一个白玉比目磬。傍边挂着小槌……东边便设着卧榻拔步床，悬着葱绿双色花卉草虫的纱帐。

探春的室内景色及装饰让人过目不能忘。首先是阔，三间房子没有隔断，居者便视野开朗，行事洒脱；第二是大，大案、大花囊、大幅名画、大鼎、大盘、大佛手，拔步床也是一种体型较大的床，尽显开阔胸怀，磅礴气势；第三是贵，注重珍宝的收藏，贴、画、联；第四是多，笔筒、宝砚、毛笔多，常喜读书临帖，提升文化素养。

菊花为秋月之花，自陶公后便有隐逸高雅之象征。同样是菊花，在前面提及，贾母戴一支红色菊是富贵休闲，刘姥姥菊花插满头是诙谐逗乐，而探春房内“供菊”之景象却是汝窑花囊满满一囊水晶球白菊花。

汝窑花囊已十分名贵，又状如斗大，自是价值更高；水晶球状，意指菊花圆润清透。好花配好瓶，白色菊花在花囊里显得高贵典雅，仿佛虽庶出的探春，却拥有心高气傲的处事风格，与满屋的书卷气十分和谐，彰显探春爽朗潇洒的个性和超然脱俗的品味。

探春才情虽不及黛钗，但也工诗善书，趣味高雅，曾经发起海棠诗社，自号“蕉下客”，对联抒发了其风雅清高的情怀，纱帐色彩图案增添了自然之趣；且又兼有管理之才，在后来大观园改革，实施分包制度，抄检大观园时，也有突出的表现。自叹自己不是男儿身，不能搬出去自立门户，只能看着贾府慢慢死亡。

贾母最后隔着纱窗往院内看了一回，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后廊檐下的梧桐也好了，只是细些。贾母很欣赏探春，对她的房间陈设没有一句意见，就是觉得眼前阔了，梧桐树则细了。如此大气婉约的女子，宛若高贵的凤凰，凤凰需栖于梧桐，她的婚姻方向在哪里？是不是众人猜测的附属小国?

　　最后是薛宝钗的住所“衡芜苑”。一行人坐船只，贾母因见岸上的清厦旷朗，便问：这是薛姑娘的房子不是?众人道：是。贾母忙命拢岸，顺着云步石梯上去。

可见贾母对宝钗的衡芜苑并不熟悉，去黛玉那是“先到了潇湘馆”，去探春处是“（早饭）你（凤姐）三妹妹那里好，你就带了人摆去，我们从这里坐船去”。非外孙女、孙女，乃儿媳妇之姊的女儿，薛家大小姐，有母亲、兄长宠爱，贾母自然少了几分关切之情。

书云：一同进了衡芜苑，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案上止有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衡芜苑的外景主要是奇草仙藤。十七回里贾政同他的政客来此处，见其“清凉瓦舍”，便以为这房子无味得很，不料进去里面别有洞天，“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四面环绕各种石块”，贾政连连称赞，原来其外景其实还有山石。黛玉爱竹，故被戏谑“潇湘妃子”；探春爱芭蕉，自称“蕉下客”；“蘅芜君”则爱自己住所这样的外无味，内清雅。

内景极其简朴，“雪洞一般，一色的玩器全无”，一位年轻的姑娘，房间一片白墙，居然什么有趣的物件都没有。黛玉那里“满屋子东西都好看”，探春尽是些贵气大气的东西，这都是她们真性情的表现，而宝钗是否隐藏了自己天真烂漫的本性，有意呈现朴素至简的生活理念?

有案一只，粗花瓶一个，不知名的菊花数朵，可看书、喝茶。花瓶不算精贵，菊花也非名品，书更不会满架。与探春的供菊完全不在一个调上，仿佛人生过半，看透了繁华，渐渐有了空净恬淡的况味。细细体会，让人心生狐疑，一位博学多才的小姐，房间看不出多少人世间的趣味，竟然如此老成持重。

还真不完全是作秀，因为贾母不喜欢这么冷清的场景，嗔着凤姐儿：不送些玩器来给你妹妹，这样小气！王夫人凤姐等都笑着回说：他自己不要么!我们原送了来，都退回去了!薛姨妈也笑说道：他在家里也不大弄这些东西。

再看宝钗平素的行为，连丫鬟都说自己的小姐不喜欢花儿粉儿的。父亲早逝，哥哥纨绔，让“珍珠如土金如铁”的薛家贵族小姐，有着强烈的生活忧患意识，帮助母亲管理家务，精于贾府庶务，自己衣着朴素，不喜富贵闲装及铺张浪费。出生富贵却不迷恋于富贵的宝钗，散发着与众不同的人格魅力。

曹公塑造人物，并未追求每一位女子的完美，却体现着人性的复杂性。宝钗住所外抑内扬的景致，如她外表藏拙，内在可爱的处事风范；冷僻的室内风格，是宝钗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的外在反映，也是命运孤寂的暗示。

贾母“叹”、“嗔”、“摇头”，表示不喜欢这种少年老成的素简。贾母大方且素净的收拾屋子的方法是，送石头盆景、纱照屏和墨烟冻石鼎三样东西，还有一顶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想来是搭配衡芜苑玲珑山石景色之需。老人家自己尚用“雨过天青”色软烟罗做帐子，可为了搭配衡芜苑景致，体现宝钗空净之气韵，只能送一般的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给宝钗了，值得玩味。

　　随着贾母参观完了大观园小姐闺房，不由想起我们生活中自己的房间。美国著名作家劳伦斯桑德斯曾经说过：要想了解一个人的品德，最好是去看看他的家。

多么有趣的话，我们先看看自己的房间，是不是也有几分婉约、豪放或空净的意蕴，抑或另有自己的特色? 确实，一个人的家居环境，由许多元素构成，是物质及精神生活的写照，它渗透着我们的修养爱好，性情品格，甚至理想抱负。

图片：网络（感谢）

文字：闲听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