唤真真

湖心月

于千万人之中，遇到一个人。和于千万书中，遇到一本书，那其实是同等缘份。

有些名著，自然被列为必读书目，推荐。但有些书，非常小众，从来没有人向你提及。在书店的书架上，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你一眼相中了它。

我有个美丽的表姐，叫晓阳。

那天在书店里看到那本小书，作者：钟晓阳。

倍感亲切，于是就抽了它出来。

一个人你或许需要认识很久，才能完全懂得他品质。

一本书却只要翻几页，你就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行文风格，是不是喜欢，一行字也可以看得出来。

钟晓阳的书，初品如水，细品如茶，品完放下，你才知那是一杯烈酒。让你晕晕乎乎，醒不过来，最后完全醒来了，心中只有那样一种感觉：怅惘。

当年看的是《停车暂借问》，今朝看的是《唤真真》。

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夕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梦当时句，密绾同心苣。为伊判作梦中人，长向画图清夜唤真真。

――――纳兰容若《虞美人》

唤真真，原是唐人笔记中一篇小故事。进士赵颜，得到一幅图，他每日望着图中仕女唤其名字：真真。到了一百日，真真为他真情所感，从画中走下来，与他一起过日子。某日，赵颜为人挑拨，怀疑真真是妖妇。真真便回到画中去，任他再如何呼唤，也难从虚空中唤回一个拥抱了。

钟晓阳这篇《唤真真》，讲的是一个青梅竹马的故事，杜良作与赖银欢，从小一起长大。一个是家有两个弟弟的长姐，一个是家有两个姐姐的弟弟。他们与自家姐弟，玩不到一起，反而这一个老大，一个老幺。脾性投合，天天在一起。

杜良作父亲开了一个照相馆，非常重视杜良作的教育。赖银欢家却是重男轻女，从小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虽然如此，赖银欢好似并不在乎，也不羞惭，每次见到他就笑嘻嘻地唤他：“杜良作！”

这样连姓带名的喊法，仔细想想，就是同学最爱用。

杜良作得此呼唤，心中甜美，如聆仙乐。

只是这一点小心思，他不敢对人说。

赖银欢负责帮父母看小人书摊，因此，她看了大量图画书，渐渐成为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悲欢离合，起转承合，她讲得眉飞色舞，杜良作听得如痴如醉。

后来有一天，杜良作拾到一朵木棉花，那艳丽而结实的花瓣呀！仿佛可以拿来做衣服。

杜良作突有所感，就找了笔和纸，认认真真，画了下来。

好一朵维妙维肖的木棉花呀！赖银欢取笑他，从此就当个画木棉的专家。

开照相馆的杜爸爸仔细看了，倒是没有说什么，过几天，找了一个素描班，帮杜良作报了名，从此，他就一路画下去，再不间断。

赖银欢再见到他，便是要求他画各种英雄人物给她，这些英雄，由她讲述，讲来讲去，英雄如何纵横四海，救苦救难，一个字不提。总是只讲英雄受尽苦难，沉沦苦海，最悲伤最黯淡的那一段日子。

杜良作天生性情温和，你要什么，他便画什么，从无异议。

只有一次，赖银欢要求他画一个女孩，一个化为石头的女孩，她讲述了这个女孩的故事，讲到后来，双手合十，仰望星空，祈愿自己便是这个女孩。

一个最为柔美的女子，与最为坚硬的石头。如何化为一体。当时的杜良作，还画不出来，于是，他画了一幅《仰望星空的少女》。

拿去给银欢看，银欢说：“这怎么搞的，有点象我嘛！”良作说：“象你，也没有什么不好。”

银欢灵机一动：“不如你就画我吧！”

到了画室，她问：“用脱衣服吗？”

良作吓了一跳，说：“不用。”

他画了此生，唯一给银欢的一幅画像。

就在刚刚抬头那一刻，良作仿佛看见了完美的幻象。并不是看见银欢，而是看见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在夜晚凭窗仰望星空，脸部敏感的肌肤，轻轻感觉着自由的光。她的姿势柔软，有着水的流动和饱满，外面是一片月的世界，和乐安定，同时有一个繁星闪亮的梦，酝酿在静静的仰望中。良作觉得这一幅画没有一个细节他看不到，甚至连发阴、眼睫、衣褶、手指缝等这些阴影，如何地是一种月夜的调子，他也清楚知道。 

他画的是银欢，但又不是银欢。

此后，杜良作一心向学，成为知名画家。而银欢不断有新的男朋友，两人渐行又渐远。人生的轨迹，你多渴望那是平行线，但是不，多半是交叉线。在某一个节点相遇，焕发奇异的光芒，过去未来，通体明彻。之后，便是无边的黑暗，各自摸索。

赖银欢未婚先孕，被父母责骂，离家出走。

杜良作一直默默寻觅着她。在画展上，他展出了《仰望星辰的少女》和以银欢为模特的另一幅画像。期待着银欢来访，却始终不见她踪影。

再相遇，己是十年之后。

街头小店，她己改变很多，但他一眼认出她来。

他的心狂跳起来。他再也不会忘记那张仰望的脸。那是他以他的眼睛爱抚过，又令其在他的画笔下重生的。

银欢站在那里，也不出声，也不做什么，只是瞪大眼睛望着他，久久，眼眶逐渐蓄满泪水。 
两人在薄暗中相对立着，恍如隔世。

重遇又如何？她己经回不去了。

他并没有忘记她告诉过他的许多故事，譬如真真，怀着好意来到人间，却不被了解，宁愿放弃生命，回到画中去。还有希望自己是一块岩石的女孩。“我也要做岩石!”银欢把双手捂在心脏所在的地方说。一个人真的能够成为岩石吗?，要怎样的生命，方足以诠释岩石浩然的静态?

回家之后，良作夜以继日完成了《石女图》。画面上的岩石粗看只是一块岩石，须细看方看得出岩石里蕴含着一个仰脸伫立的女郎，其容貌举止无不是润静的笔调，部分线条与岩石吻合，那却又是遒劲洒然的，不知是那女郎正在化为岩石，还是岩石化为女郎。岩石周围一条条回荡奔放的水线，又有部分与岩石吻合，造成自岩石流出的印象，也不知是岩石溶化为流水，还是流水凝固成岩石。

这幅画作，投入杜良作所有情感，令他声名鹊起。

但生命中原有太多遗憾。

午夜梦回，心弦拔动三两声。

唤真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