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两年重考大学记

阳光中的谜

文：吾至交好友宋红袖
画：阳光中的谜

辍学打工

我的高中在我们县城属于第二重点中学，离我家大约100公里。因为我的大哥、大姐、二哥连续地读大学，那时家里已经非常困难，我家里能卖的东西基本上也都卖完了。
我勉强支撑着读完高一，等到我高二开学时，家里弹尽粮绝，已经交不起学费和住宿费。学校实在待不下去了，老爸也完全无能为力，我只能辍学，跟老妈去马鞍山开小店。小卖店就在马鞍山七中学校里面，我很会进货，生意非常好。我第一次自己赚钱，而且发现钱非常好赚。辍学的两年我应该是赚了不少钱。，包括两个哥哥的学费、生活费，还有自己的部分补习费等等。我辍学以后的生活看起来很美好，有钱赚，自由自在，没有压力，不需要学习。但是生活永远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那个时候的我并不愉快，连高考的边都没有挨上，就这样糊里糊涂的生活着，非我所愿，精神上非常压抑灰暗，所以当时我暴瘦了三十多斤。
辍学大约两年后，家里经济终于稍微缓过来，我老爸从老家赶到马鞍山，问我想不想参加高考？

　　于是，我回到以前的高中，首先补办了毕业证，然后参加了一个补习班大约学了半年。课本都没有看完，就这样匆匆忙忙去参加高考，当然是意料之中没有考上。但是我老爸的态度完全却出乎我的意外。我记得那年的夏天特别热，我老爸特别爱出汗，他夏天的造型基本上都是一条大毛巾搭在脖子上。老爸把我叫到一个小房间里，搞了几句简短的开场白，主要意思就是说考不上大学他不怪我，只怪家里困难没有坚持让我读完高中。然后我老爸居然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得哭，真的是哭得稀里哗啦……
老爸的反应令我相当意外，我没有想到他会哭，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对我的高考还抱有希望。老爷子第一次单独面对我一个人大哭，这个对我的冲击太大了。在那样一个酷热、没有空调、没有电扇的夏天傍晚，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老爸的毛巾都潮透了，他一会拧一把毛巾，一会擦一把泪再擦一把汗。老爸哭得那么厉害，毛巾都被他拧了好多把，他哭的简直就像个孩子，我都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哭的差不多了以后，老爸话锋一转，强调虽然今年考得很差，但是他相信我只要再认认真真去补习一年，还是很有可能考上大学！老爸的泪水流进了我的心里，我再也没有退路，立马放出豪言壮语：“老爸！你放心吧！我再努力一年！我明年一定考上一个好大学！！！”

　　
老爸当然无条件的支持我，他托他的一中同学让我插班到一中高三新生班复读。一中老师水平确实高，我很快就进入学习状态。但是开学差不多三个月，我就再次遇到同样的问题：交不起住宿费、没有生活费。家里的情况我很了解，我知道回家也可能要不到钱。但是也只能硬着头皮回家试试，等回到家，才发现家里比想象中还糟糕。
当时我们家已经把我村能借钱的人家基本上都借了，再借就很难开口。但是老爸锲而不舍，多方打听，得知村里有一家人才卖了一头猪，好像还有点借到钱的希望。结果那天老爸满怀希望出去半天，晚上哭丧着脸空手回来了，一毛钱都没有借到。据听说老爸跟着那家老头子半天，开始想借100元，老头子不同意，后来想借50元钱，老头子还是死活不愿意。我当时想象着一生要强、要面子的老爸跟在那个老头子后面毫无自尊、苦苦哀求的样子，只觉得万箭穿心！我长叹一口气跟老头子说：“从今天开始，我不需要家里给我一毛钱，我的问题我自己来解决！”

补 习
回到学校，我开始苦思冥想我怎么在补习班生存下去。环顾周围，寻觅到一个家在县城的女同学阿媚。我经常帮她做作业，所以友谊的纽带比较牢固。阿媚成绩虽然一般般，但是个性仗义豪爽，是个阳光明媚、人见人爱的好心姑娘，我把家里的情况跟她如实汇报，阿媚立马邀请我跟她回家吃饭。阿媚是上海下放知青的独生子女，她家里条件很好，吃的好，住的也很好。按照我和阿媚的策划，饱餐一顿以后我立马向阿媚的爸爸妈妈表示，我是三好学生的优秀楷模，我可以很好的辅导阿媚学习，请求收留。阿媚的爸爸妈妈都是单纯良善的好心人，对我完全信任，立刻就收留我住在她家。于是我终于解决了住宿和吃饭这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解决好生活问题以后，下一步是如何安排学习，如何在一年里把所有的课程透彻掌握，我制定了周密的学习计划。但是新问题来了：阿媚一看书就困，她每天九点就得睡觉。阿媚的爸爸妈妈理所当然的地理解我也应该九点睡觉。但是这对我来说显然不可能，按照我的学习计划，我每天晚上都得保证至少五个小时的学习。为了保住基本食宿，我当然不能反抗，只能每天晚上九点陪阿媚聊聊天先睡下再说。办法总比困难多，我那个时候好像有了特异功能，每天晚上大约一点多我差不多就能自动警醒，这时外面世界完全安静，我就开始起床看书，等我完成当天的学习计划，基本上天也开始有点亮了，我再继续安心睡觉，一直睡到他们叫醒我。这期间有一次被阿媚妈妈发现我看书的灯光，被她批评教育了好几天。我就改为点蜡烛，再用书把蜡烛围住，这样外面就看不到光了。这样经过一年艰苦的努力，到高考前，我充满自信，自我感觉是个大将军，经过一年的统筹安排，已经排兵布将，准备就绪，就等高考到来的决战。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自己的成绩水平怎么样，因为我是插班生，没有参加过学校的统一考试，平时发卷子也没有我的，所以到底自己水平如何，成绩怎么样不好比较。
高考在即，但是新问题又来了，阿媚要去上海高考，她爸爸妈妈都得陪着她去上海。他们不同意我一个人在她家，怕一个小姑娘在家会出事。我一再苦苦哀求，表示实在没有地方去，真的住不起宾馆。阿媚老爸最心软，最良善，当然经不起我的苦求，终于同意我高考期间住在她家，等我高考完把她家钥匙偷偷放在一个地方就好。

　　解决了所有现实的烦恼，总算熬到了高考前一晚，决战来临，不容闪失，当时我没有手表，搞不清时间，完全根据天色判断。家里就我一个，没有闹钟，阿媚家住的考场又比较远，我担心早晨睡过头，于是高考那三天，我不敢深睡，每天早晨天蒙蒙亮就赶到考场外，没有钱吃早饭，刚好时间也比较充裕，就临阵磨枪，把课本再温习温习。
每天上午考完，中午就赶到好友君君家吃饭，君君老妈给我做美味黄鳝，土豆肉等等美食，饱餐一顿下午再战。这样战斗三天，高考结束。感觉用尽了毕生气力，回到老家，我每日狂睡不醒有一个多月。等我终于缓过劲，就可以查高考分数了。以前不能上网只能去县城找学校查分。老爸特别忐忑害怕，当然也是为了节省路费，我们就在家守株待兔。终于有一天晚上九点多，“兔子”来了：村里其他参加高考的同学带来信息，说我的高考分数够一本！

　　当时天气热，我们全家都在户外聊天睡觉，得到这个通知，全家喜悦沸腾，不知道怎么庆贺才好，老妈干脆起床，在夜里杀了一只大公鸡（全家平时都不吃炒菜的），全家痛快地大吃一顿，笑着闹着，搞到半夜。那天晚上，一切都安静下来时我仰望星空，百感交集，只觉行过千山万水，过关斩将，我终于兑现自己的承诺，实现了父亲的理想!

　　我考上大学以后，我老爷子心满意足又洋洋得意。他经常在傍晚骑着他的破自行车在村子东边的大路上晃荡，简直是乡村一景。老爷子跟所有路过乡邻探讨孩子的教育问题，主要闲聊目的其实在于吹嘘吹嘘自己家的孩子。要知道，那个时候很少有谁家出四个大学生，所以老爷子很难遇到知音。显而易见，老爷子跟大多数乡邻的交流都很不顺畅，但是这丝毫都没有影响我老爸愉悦的心情。我猜测，可能是对于我能考上大学，老爷子也特别意外，所以给他带来特别的惊喜吧。
回想自己那一年高中的学习，犹如深海中奋力前行。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到达彼岸。但是尽人力而听天命，自从高考挑战成功，我获得很大的自信。在后来的生活中，我再也不怕困难，也很能藐视困难。
那个时候虽然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但是人在饥寒中，不容易发困，反而有利于学习。生活有了大的理想，有了大的方向指引，就很少受到小情绪左右。后来同学们回忆那个时候的我，一般评价都是 “非常开朗”。我自己的理解就是壮志未酬，哪有空考虑自己的情绪小问题。因为没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的感受，也就从未觉得自己在吃苦。但是父母为了我们的教育真的吃了很多难以想象的苦，好在当初父母吃的苦后来都有了回报。我以自己的行动回报了父亲的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如今父亲虽然已经过世多年，但是父亲在世时我终于如他所愿实现了自己最大的理想，此生并无太大的遗憾。

　　想起父亲，最喜欢一个关于地主家傻儿子的笑话，乐不可支地说给周围所有的人听，每次都因为他自己笑得太厉害，导致他没有一次能成功地把这个笑话说完整。
想起父亲，一个贫穷的村办老师，清晨起床时，会情不自禁地吟诵诗歌，当时觉得酸腐，而今想来却倍感亲切。
如今我们家既有北大教授，也有人大博士，还有几个行业专家。父亲的四个大孙子也都考取重点大学，我们家终于实现了父亲当初的理想，当得起书香门第这个称谓。在父亲过世19年后的今天，谨以此文，告慰父亲在天之灵。

　　写在后面：

想起我的父亲，不由得追忆一下我的小学，中学。
我是七0后，小学是五年制，那时上初中是要考的，录取率大概在30%这样。我在的村里很多孩子考不上初中就下来务农了。我从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数学考试基本没有超过二十分，有时候看试卷太难，懒得费脑子，也经常直接交白卷，领个大鸭蛋回家。当然我在五年级之前基本上没有做过作业，我有一个特别好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每天把课本上老师布置作业的那一页撕掉，这样老师问起来为什么，我总是非常振振有词地回答“老师，我也没有办法啊，刚好有作业的那一页不见了！”，由于撕掉太多页，我的课本经常坚持不到期中考试就光荣下岗了。我老爸就得负责给我再要一本新的课本。
我在小学里的“贵族待遇”，是因为我父亲当时是我们小学毕业班的数学老师。我们村小学每年小升初的录取率在全乡名列前茅，我老爸功不可没。
那时我数学差，看不懂题，有一次同学说考卷中有一道题出错了，当时我非常震惊，内心对他佩服的五体投地，内心想这个家伙居然连题目出错他都能发现，他简直就是天才啊。但是，但是，在这不堪回首的小学阶段，我父亲居然从未指责过我，他总是信心满满地说：“不能怪我丫头成绩差，实在是都怪老师教的不好，等我教她就好了”。
当我五年级时，奇迹竟然真的实现了。父亲当了我的数学老师，上课第一天，第一堂课，他就跟同学们说：“你们能不能听得懂我说话”我们大声回答：“能！”我老爸说：“那就好办了，那你们谁都能学好数学，因为数学也是一种语言。”我大声地说：“可是我从来就听不懂数学的语言啊。”我老爸说： “非常简单，我们从最简单的替换开始，同学们试试把数学题中有“的”的地方全部替换成乘法，比如……。从那一天开始我真的是犹如醍醐灌顶，我老爸彻底打通了我数学的任督二脉。后来我的数学一直很好，高考数学差二分就考满分了。

　　在我成绩最差的时候，我老爸是如此的轻松乐观，他的态度让我度过了一个特别愉快的童年。记得我上小学二年级时，有一次下课和同学们在教室门口跳皮筋。我老爸和几个老师在操场闲聊，我忽然听到他大声地赞美我：“你们都看看！我丫头多么潇洒！”，要知道那个时代的人善于棍棒教育，羞于表达情感，大家都信奉“批评使人进步”！极少人会在外人面前大声表扬自己的孩子，所以我听到老爸的赞美，当然特别兴奋，开心。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使用“潇洒”这个词，感觉好新奇，心里判断这是个好词，一个“褒义词”，但是为了更加确定老爸的赞美，那天放学回家，我还是赶紧查阅了新华字典，很有研究精神地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新华字典中对“潇洒”这个词的确切定义。那个时候我家里好像也没有镜子，我并不了解自己的形象。我就这样盲目自信，自以为“潇洒”，洋洋自得地度过了好多年。直到多年以后我找到一张自己在小学二三年级的照片，才彻底梦醒。照片中的我又黑又豁牙，还顶了一头狮子一样的乱糟糟的头发，形象跟“潇洒”真的一毛钱关系都没有，我自己看了都吓一大跳。再想想，我老爸居然能通过我那么可笑的外表，发现到我“潇洒”的气质。我只能说老爸真的是“独具慧眼”，或者是“父爱眼里出潇洒”吧。

我这个资深差生代表在老爸的引领下居然终于考上初中。中学在集镇上，距离我家差不多2.5公里。开学第一天，我村所有上初中的孩子都相当激动相当兴奋。因为家里没有多余的自行车，开学第一天好友梅骑自行车带我上学，本来是一路欢歌，却未料到乐极生悲，到了一个大下坡的时候，梅子为了显示她高超的车技，她居然双手脱把，做出《泰坦尼克号》女主角的姿势扎开双臂，貌似低空飞行。两个衰人尖叫着、呼啸着冲向一颗大槐树……
我鼻青眼肿差点毁容，外加腿部大裂口。
从那以后，我老爸再也不放心我坐同学的自行车上学，我开始自己骑车上学。以前没有村村通，我们村里面的土路，一到下雨天就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大人孩子都经常摔跤。每次下雨，我老爸都是亲自把自行车扛到平坦的大路上，我再骑去学校。这样的待遇在我们村好像也就我一个拥有，我每次跟在老爸后面内心都洋溢着幸福的小泡泡。

 
初二时发生一件大事，我二舅，宋项如先生回来了。他是台湾著名编剧，作品有电视剧《戏说乾隆》、电影《搭错车》、《欢颜》、《汪洋中的一条船》等等。当时我们村的老老少少都在津津有味地看《戏说乾隆》，我老爸却非常不屑一顾，点评说“误人子弟，历史怎么能这样胡说！” 
八十年代大家都对港台剧很狂热，周围人全部都对一个人、一个事情说好的时候，而我父亲能非常冷静的思考判断，并不因为我二舅是大作家而人云亦云。老爸这一生对人都是不卑不亢，很有一股知识分子的尊严。看他的照片也能发现这样的变化，我老爸真的是越老越气度不凡，对人对事客观冷静的独立态度真正是对我起到了言传身教的作用。
但是我二舅这个“江淮才子”当然不是徒有其名，他给我的人生上了最重要的一课。当时大舅家和我们家都在上学的孩子比较多，为了给我们励志，二舅就把表哥表姐和我这些小孩子集中在一起给我们上了一堂课。他结合自己曲折坎坷的过去，强调在困境中如何做到“自胜者强”。二舅重点解读了老子《道德经》中这样一句话“知人者智,自知者明。胜人者有力,自胜者强。”二舅对这句话的解读基本如下：“一个人战胜再多的人，都没有什么可值得骄傲的。因为天下之大，什么奇才庸才都有，我们跟人比较，只有两种结果：不是被别人战胜，就是战胜别人，所以胜败都不稀奇。但是一个人凭借自己坚强的意志，能够战胜自己的散漫、懒惰、偏执等等弱点的人，才是具有天地之志的人，只有自胜者才是生活中真正的强者！”
我顿悟，顽劣少年自此宛若匪徒佛前滚鞍落马，我再次被醍醐灌了一次顶。从此以后，把“自胜”当成真理终身奉行。从那天开始我获得了精神上的大自由、大自在、大解脱，再也不会陷入日常生活的泥沼中。不跟周围任何人做比较，就能我行我素，自我修行。我再也不担心同学们成绩比我好，再也不为自己的智商比较差烦恼，我只需要跟我自己一个人做斗争，不断战胜自己，超过昨天的自己，那我就是真正的强者。后来工作以后遇到那些比自己漂亮聪明、有钱有权的人，我也从来不会自惭形秽，更加不会嫉妒。那些都是别人拥有的东西，与我无甚相关。
    王尔德说:“我们生活在泥沼之中,但是有人依然仰望星空。”

是的，当站在泥沼之中，我咬着牙，迎着风，选择了仰望星空。（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