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大客车在草原上爬行。崭新的柏油路,但只能容一辆车通行。太阳还没完全升起,偶尔路边草叶上有露珠反光。三三两两牦牛在草甸上啃草,我怀疑它们一整夜都没休息。白色帐篷冒出袅袅青烟,早起的牧民开始准备早餐。<br></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div><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div>透过车窗看见一头发花白老牧民在帐篷旁撒尿。阳光从他侧面映照,清晰看见尿注热气腾腾。他并不回避大客车,完事后习惯性抖抖,不慌不忙收拾裤腰。或许这是他晨起的第一泡尿。第一泡尿的长短决定今天的运势——这是藏族朋友林扎木说的。
<br></span><div><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我和旁边的年轻觉姆(女修行者)交谈。她汉语很好,</span>虽有藏腔。</h3><h3><br></h3><h3>我问她名字,她说“‘珍措’,珍惜的‘珍’,木格措的‘措’”。<br></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林扎木给我讲过,藏人无姓,只有名,并且给婴儿取名时往往抱到寺庙里让德高望重的喇嘛取,这个时候喇嘛在念经,念到哪里那几个字就是名字。“林扎木”当然是藏语,“扎木”翻译过来是“声音”,“林扎木”应该就是林间风起的声音。“措”在藏语中是“湖泊”“海子”,我问珍措她的名字是不是与海子有关,她清澈的眼里露出惊奇,说“你咋知道呢?”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大客车到达佛学院山顶。下车时我问珍措天葬台在哪里?是不是每天都有天葬?她说天葬台在另一座山,就从刚才大客车经过的那条小路上去,天葬的时间是每天中午12点到下午2点之间。</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我在佛学院山上漫游,中午时分下山自己开车去天葬台。</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从佛学院开车到天葬台只需20分钟。刚开始路况还好,离天葬台大约还有一公里时突然变成土路,凹凸不平,泥泞打滑。此时下起了雨,高原圆弧山形的线条模糊不清。几个急弯之后到了路的尽头,有平整的停车场。停车场中央摆放一醒目红牌子:“请各位游客不要把车停在白线区域,这里是运送尸体车停放点。谢谢大家配合!(喇荣大尸陀林管理会 宣)”</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我知道这就到天葬台了。我把车停到离白线区域最远的边边上,一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环视四周只有三四辆车。地面并无一人,看来大家都在车里躲雨。早餐在旅店喝的酥油茶吞的鸡蛋早就被整个上午在佛学院的上坡下坎消耗殆尽。我拿出麻饼当午餐,也把车窗摇下露了条缝。
正啃麻饼,一阵风从车窗缝灌进来,很明显感觉有股异味。刚开始没在意,反复几次之后我突然明白这是什么味道。胃里有些翻腾,赶紧喝了两壶盖热茶才把翻腾强压下去。
最近一次闻尸味是去年5月份,在火葬场送侄女遗体进火化炉。火化炉周围若有若无就飘荡着这尸味。但并没有今天的这般浓烈。
幸好还在飘雨,不然味道会更大。但不久雨就小了,停车场上也出现开始走动的人。我关了车窗,往人中和鼻孔涂了许多风油精后下车。
从停车场顺着台阶往上二十多米就到了天葬台。中途要经过一个白塔。天葬台羽毛球场地那么大,其实就是在半山坡上人工平整出的一个院坝,四周砌了半人高的石墙,入口处有铁栅栏。铁栅栏旁贴着提示牌:“天葬时请勿向尸体拍照。”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我站在铁栅栏看里面。院坝西北角有一低矮小屋,应该是工具房。小屋前有一圆木墩,墩面凹凸不平。工具房的门、圆木墩以及院坝的整个地面都泛着发黑的油光,四周的石墙墙根及往上半米都是这样油腻腻、黑乎乎,</span>这是长年累月尸油浸染的结果。雨滴落在覆盖有厚厚油渍的地面上后并不渗透,而是相互吸纳变成大水珠,闪着白晃晃的光。</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铁栅栏有插销但没上锁,任何人都可以打开走进去。我当然没敢进去。我怕踩着尸油滑到。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即便抹了风油精,那种让人翻江倒海的尸味还是十分浓重。靠山坡一侧的墙角还有一小堆白得刺眼的碎末物质,不少乌鸦正在啄食。连接停车场和天葬台的石级两旁有五颜六色的花,色彩艳丽。索玛花花梗上有一只蚂蚁,肥硕,黑得发亮,泛着油光。</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我到天葬台上面的草甸溜达等待天葬开始。
牦牛们悠闲地啃着夏季嫩草。吃饱了的就趴在草坪上打盹。胖乎乎的土拨鼠欢快地从这个洞窜到那个洞,还不时停下来立着张望。一种从未见过的贴着草皮生长的桃红色植物,中间开着紫黑色的花。虽然天空乌云翻滚,但眼前仍不失为一副清新纯净的草原风光。如果不是身临其境,根本想不到天葬台的景色还如此美丽。
接近一点半的时候下面传来诵经声,天空开始出现秃鹫。我站的位置可以居高临下直观天葬台的大部分。
先是一辆丰田越野开进停车场白线内,下来四个藏汉打开尾箱拖出一具白布包裹的尸体。四人抓住白布的四角抬着尸体走向天葬台,经过白塔时绕三圈。白塔旁几名席地打坐的喇嘛齐声诵经。
接下来白线内鱼贯而来四辆车,有面包、皮卡、轿车……,尸体有用红布包裹塞进纸箱的、黄布包裹放在木板上的……,还有一具是一中年藏人抱在身前的,从个头来看很瘦小。都先绕白塔三圈,经铁栅栏进院坝,然后把尸体放在靠里的角落。
这个时候天葬师现身。穿大花衣服,戴黑头巾,手提钢刀,大步流星走向角落的五具尸体……。
天上的秃鹫越来越多,纷纷降落到山坡上,密密麻麻一大片,十分安静有序地列队等候,眼巴巴盯着那个泛着油光小院坝里的尸体,盯着天葬师的一举一动。
秃鹫是等级观念很强的群体,一会儿谁先吃,谁后吃,谁吃哪个部位都有一整套规矩。
……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天葬师操作五具尸体的时间并不长,大概半小时。中途停下来在石墙上磨了几下刀。</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天葬师起身走开时秃鹫们立刻依次蜂拥到院坝,尸体完全被黑压压的秃鹫覆盖……。</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也不到半小时,院坝里就只剩下五具凌乱的还沾有少许血红肌肉的骨架。
秃鹫们纷纷心满意足退场。轮到乌鸦上场。
乌鸦显然没有秃鹫的组织纪律和优雅,为了一小块残余肌肉相互争斗且发出刺耳尖利的嘎嘎叫声,不像秃鹫们就餐时除了沉闷的噗噗叼啄声以外几乎没有其他声音。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天葬师并不走远,坐到旁边的石台上大声诵经。此时他黑纱覆面,右手摇经筒。</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不一会儿,经过乌鸦们的认真清理,院坝里就只剩下干净的白骨了。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天葬师再次出场。他把白骨收拾到圆木墩旁,从工具房里拿出大小不一的铁锤,先大后小,先粗后细,在圆木墩上把白骨奋力砸碎。这显然是个力气活。不过从天葬师熟练刚猛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肌肉壮硕身手矫健的人。(亦或是天葬师这个职业的日日锤炼让他矫健。)</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想到明天还要跑塔公草原,我没有等天葬师彻底完工就下了山。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也是林扎木讲,天葬师最后要把骨头末拌上青稞面做成藏粑状的“饭团”——这可是草原上各类鸟们趋之若鹜的美食。</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
至此,被天葬者的肉身彻底回报自然。灵魂也升天。
</span><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秃鹫们就餐过程中我曾从山坡上下来再次走近天葬台给一只秃鹫首领拍照。它先吃饱后站在石墙挡板上目光炯炯维持着院里秩序……</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我问过珍措她村里人去世后都天葬吗?她说天葬是少部分,大部分火葬:选山间平地堆木柴,尸体放木柴上……,烧后灰烬留原地,日晒雨淋成泥土。</span></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br></span></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从立在天地间撒尿到名字的“林间风起”“湖泊、海子”再到死亡后肉身喂食天鸟或任其成灰成土……这是否就是藏人的自然观?这种自然观是否也是其信仰所致?</span></h3><h3><br></h3><h3>(2018.8.22 色达)</h3><h3><span style="font-size: 17px;"></span></h3></div> <h3>色达天葬台旁佛学院修行者。</h3> <h3>天葬台停车场。白线内只允许运尸车停靠。</h3> <h3>这就是天葬台。尸体从铁栅栏抬进去。铁栅栏没锁,平常任何人均可进,天葬时只允许家属进。</h3> <h3>天葬台前的花似乎格外艳丽。</h3> <h3>天葬台铁栅栏旁告示牌。即便无告示,我想也不宜拍摄天葬场景吧。</h3> <h3>天葬台前索玛花上的蚂蚁。肥大。</h3> <h3>天葬台边牦牛悠闲。</h3> <h3>天葬台秃鹫首领。优先享用,吃饱后站在石墙上目光炯炯维持墙内秩序。</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