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潦草草前半生

烟火

<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文/佛花</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br></span></h3><h3><span style="line-height: 1.8;">天底下最难的事大概就是写自己了。既不是罗斯福、乔布斯,又不是玛丽莲·梦露、奥黛丽·赫本,所以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平淡无奇,无可说之点。</span><br></h3><h3>不过芸芸众生罢了,爱恨贪嗔痴,都有。潦潦草草过了前半生。下半生还有多久,不得而知。 有时难免想象,未来的某一天,自己的墓碑上,大概只有干巴巴的几个字,表明自己姓甚名谁,表明这个符号所代表的躯体曾经存在过。多么荒诞一个人,最终是要倒下的,归于尘土与灰烬,归于永无止境的消失与虚空。 前两年回去给祖父母和父亲扫墓,在那个原始的小山腰上看到几个金埕七零八落。也许是台风,也许是到山上吃草的牛或者别的什么动物,又或许是人,把它们弄倒了。叔叔把里头的遗骨一块块捡了出来,把金埕里的积水倒了出来,再把骨头放进去。 物归原主。 我们的物,最终不过是几块陈腐灰白的骨头;我们的主,不过是一个酒缸状的陶罐子或小小骨灰盒。 仅此而已。 因为这个“仅此而已”,我常常思考,如果我也如父亲一样,别于四十,那么,我该如何度过我的一生?和他一样在二十五六岁的时候结婚生子,在生活的琐碎撕扯中筋疲力尽、身心俱损?放弃自己的天赋、执念、能够抵达之处,在现实的铜墙铁壁中低头领受自己的命运? 我不知道。也无意批评自己的父亲的人生。在他看来,他也许完成了他的一生。他让我受教育,让我读书,却将我送往背离他的道路。我是他一手塑造出来的叛徒。我从他而来,却背他而驰。他若在,一定希望我温良恭俭让,找个好单位待着,嫁个好人家,生个娃儿,然后,安度此生。他肯定由不得我如此折腾在看似康庄大道的大路上一路狂奔,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一定会截下我,盘问:搞什么鬼,你想干什么?他也一定不会知道,大学毕业那一年,我给一位挚友发邮件,里面有一句话:我想要奔跑于阳光下,且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很多年过去之后,我以为自己会变得成熟、世故、愿意理解和遵守更多的规则的时候,却发现自己依然痴迷于这句话:忠实于自己的内心。 可是,内心是什么?如何辨认自己的内心?再说,即便辨出了心,知晓了它,就一定是对的么? 心多复杂呀。无法物化,难以具体,其高低起伏、变幻无常,难分对错。 可是,一生太短,不值得为所谓对错纠缠。这世上,有百分百正确的人和事么?没有。既然如此,为何一味求对,求成?是不是也可以求错,求败? 麦哲伦书吧大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诞生的。 其实冷静思考了很久。也盘算了很久。盘算来盘算去,得出的结论是,在我有限的认知和能力中,开一个这样的书吧,是冒险的,我不是商业奇才,无法化腐朽为神奇。我知道,从经济的角度,它一定是腐朽的。就连我,光顾实体书店的次数也少得可怜。当当和亚马逊多方便啊,手指随便点点,又便宜又快,书就到手了。谁还会傻不啦叽地跑到实体书店去买一堆无折扣的原价图书,气哈哈地提回家? 可是,许多个不眠之夜之后,还是决定孤注一掷,开个原本最好只存在于小说里的书吧。似乎不这么做,我就要寝食难安了。事实上也是如此。不把自己脑海中幻想的那个满天满地堆满书的场景腾挪到现实中,我就无法专注于应付生活。 顽固的偏执狂,我是。 至今为止,我仍无法细细捋清楚自己开书吧的所谓初衷或理由。如果说我需要一个写作的工作室的话,家里的书房已经够了:客厅是开放式的书房,还有一个小房间是个有宽敞落地窗的封闭式书房。于一个写作者而言,其实一台电脑足矣。书房这个事,可大可小。书的堆积并不与脑子里的干货成正比。藏书家不一定博学,有真知灼见的人不见得拥书万卷。这个简单的道理,也不是不懂。那么是做公益吗?不。我必须坦言,自己并未高尚到这个地步:从一开始就想着造福城市,造福社区,造福周边居民,以一己之私去承担起所谓全民阅读的责任。 那到底为了什么?许多人采访的时候都问到这个问题。我回答了很多次。包括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为何想到要开这么一个书吧?书吧赚钱么?书吧的赢利点是什么?书吧为什么叫麦哲伦?可是,我知道,那都是字面上、礼节上的回答,做过记者和编辑,明白其中的苦衷。人家辛辛苦苦来采访,总得给人带点什么回去吧,稿子没点热闹的看点,怎么交差呢? 可事实上,我想,真正的原因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是感到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驱使我,去碰触、抵达自己内心的声音。如果你允许我更无耻一点,我想说:我想创造。创造出一个我期待中的理想之地。像上帝创造风雨雷电,创造光,创造人一样。这么说,多么冒犯和罪过。可是,这是个最贴近事实的解释了。没有奋不顾身地创造过的人不会知晓创造的快乐那短暂的火树银花般的快乐。 我当然也没有告诉这些采访者们,书吧存在后的无数个日子,我亦无数次萌发出这样的悔意:为何要这么折腾呢?安安静静过自己的日子不好么?为何那么贱,要来玩一个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东西? 金钱、精力、时间扔进去还不算,它竟在某个你肉眼看不见的地方销蚀你应付繁琐俗务的耐心和品性,让你在面对一些野蛮、粗暴及不公时虽震怒于心,却依然尽力保持谦谦君子之举。 永远记得物业明目张胆的索贿。 书吧装修,物业以各种理由刁难,暗示我要上供孝敬他们。当记者出身的人,直肠直肚直性子,心中窝火,恨不得立马给他们两巴掌再把他们送进牢里,后来却还是不得不于曲曲直直中斡旋许久,再后来还是社区工作站从中做了很多调解和帮助。 永远记得某执法部门的人登门造访,态度粗暴蛮横,作风跋扈,书吧前台小姑娘满脸委屈。后来想:一个本该受到尊重的书店却遭到如此羞辱,那么我所做的事情意义何在?我是不是应该把书吧关闭,不对外开放,仅为自己所用? 为自己所用的私人工作室,多清净,多自由,多省心省事?所谓他人,于我何干? 可是每一次,看到有孩子安安静静地到书吧去读绘本,见有老夫妇坐于书吧门前的吊椅上互相拍照,见有人给麦哲伦书吧的微信留言说希望自己的孩子身上能有麦哲伦气质时,心立马变得柔软,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是意义的。书吧对外开放,而不是一人独享,是有意义的。有时甚至会陷入恬不知耻的幻想:未来的某一天,有人回忆起童年,会想起麦哲伦书吧的那盏灯。 所有人都看到书吧光鲜亮丽的一部分:文化名人出没,某剧组选为拍摄电视剧的地点,纪录片导演登门采访,不少自媒体把它列入深圳书店地图,并获深圳文化联合会和晚报评出的“深圳最美小书店”之誉。却很少人看到它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辛酸和不易。还是毛姆厉害,他早就看透了:一个人,追求理想就是追求自己的厄运。毛姆正确得所有践行过自己厄运的人都不得不认可。 永远记得大学毕业那一年,到表舅任院长的法院去。穷学生,没有车,辗转于公交和步行,却还是不太确定路线。途中问路,一个看起来很年轻的姑娘,傲慢无礼满脸不耐,随便乱指一通。后来我再问了两个路人,均与之指向不一。最后还算是摸索至目的地了,发现我问路的姑娘居然是那里的前台。我报了院长的名字,并说明我是其外甥,她吓坏了。连声道歉,说,刚才实在对不起,请您见谅。她说的刚才到底指什么,她心知肚明。我笑了笑说,没关系。后来在表舅的办公室里,我忘了我们交谈的内容,只是心中不断地冒出一个问题:有朝一日,我也会在这栋大楼里变成那个姑娘吗?如果我知道自己终将要变成一个我所不能容忍的人,却不去做出任何的改变或转向,那么,我就太孬种了。俄狄浦斯王的悲剧之所以打动我们就在于,他因为想要反抗自己的命运而一头撞到了命运怀里。我不敢把自己说得那么高尚,可我所受的教育和教养驱使我在那一刻去决定做一个拥有更多可能的人。 后来,到了媒体工作,我的表舅对我大概只有一个评价:这孩子太傲慢了。我想,他是对的。我的确是,太傲慢了。傲慢得自以为这个世界是会为理想开路的。傲慢地自以为世人皆醉我独醒。傲慢地以为自己在这个茫茫城市可以一不求亲二不靠友地活得好好的。 开弓没有回头箭。 既然傲慢了,就得傲慢下去。并做好为此付出代价的准备。 你不能在踽踽独行时矫情抱怨,为何头顶不见朗朗星空;你也不能在某些时刻硬挤几滴干巴巴的泪水,以获取同情之后的实际利益。 我厌恶任何一种意义的同情。路是自己走的,天灾人祸,天崩地裂,看客只管安心看,剩下的,欢迎理解,感谢援手,却拒绝同情。 谁的人生不是血泪交加、千疮百孔?那些奋战的血浴,不说也罢。随风而散,最好。 时间再往前推,只有模糊的身影。不能再写了。 唯一确定的是,那个时候的自己,永不会料到:某天,自己竟成了今天这个油头粉面、脑满肠肥的中年人。 如果说有什么是这个中年人的救赎,那就大概只有这两件事了:开了个受关注却也受磨难的书店,以及从未停止过的写作。 某一天,如果你到深圳坂田,又恰好看见一个叫麦哲伦的书吧,希望我们能有一遇,且举杯痛饮。 愿理想不荒芜,周边不冷清。<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