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亲奶奶

ZhengL

　　亲奶奶是我的老保姆。

我出生在1960年，妈妈生下我56 天后就要去上班（那时的产休假只有56天）。当时奶奶和姥姥都不能带我，情急之下奶奶找到她教会的教友，请她帮忙带我，当时亲奶奶72岁，和我同一个属相，家里只孤身一人。

那是三年自然灾害的头一年，物质极度匮乏。妈妈说当时爸爸用一床被子包着我，送到了亲奶奶家，晚上下班再把我接回家，从此开启了我们祖孙俩长达15年的共同生活。

亲奶奶生于1888年，姓伊（yi），是正宗的满族旗人。据说旗人家的孩子们都不是同一个姓，比如亲奶奶姓伊，她弟弟姓马，好像是用父亲的名字中的字指姓。她一生没有大名，嫁人后就跟着夫家姓郭，叫郭伊氏。

亲奶奶不识字，据怹说小时候念私塾时不爱学习，别人家的女孩子识了很多字，她却是热衷于做针线活儿……。

嫁人后夫家也是旗人，生活并不宽裕。那时的旗人是按人头份吃皇家俸禄，也不用出去工作，就是每人每月都有一份米，不分大人、小孩儿，吃不完就可以拿出去换一些生活用品。但朝廷对旗人有规定:不能经商……。亲奶奶嫁过去几年都没有生育，说是丈夫有病不能生育，生活也比较拮据，于是他们就抱养了一个三、四岁的男孩，为的是多领一份俸禄（因为小孩子吃的少，可以多省出一点米）。又过了几年，一次亲奶奶带孩子出去赶集，途中孩子不见了，遍找都没有找到，孩子丢了！又过几年丈夫也死了，留下她……一个三十多岁的孤身寡妇。

因是旗人， 经人介绍她去大户人家当佣人，由于她年轻，长得肤白且干净利落，又是孤身一人，主人留用了她。说是大户人家，有多大？她常说涛贝勒府（应该是爱新觉罗·载涛贝勒吧）。

到了主人家就做了小姐的“陪房”，就是小姐出嫁时，她是众多嫁妆中的一份：小姐的贴身佣人，一同嫁到贝勒府。老话说：主多大，奴就多大。她是新少奶奶的娘家陪佣，在贝勒府上下都是被高看的。她的工作就是每天给小姐梳头，清朝女人的发式很是繁琐……。

因为 亲奶奶的亡夫家姓郭，故贝勒府中上下人等都叫她郭妈。老话说：宁寻大家奴，不寻小家主。她在贝勒府里享受着近乎半个主人的待遇，比如用餐时都是主人先吃，每样菜都是挨着夹一个角儿，不会拨乱。然后就是仆人吃，佣人们依各自的工作而分出等级，上等佣人继主人们用餐完毕，第二份吃。亲奶奶自然是一等佣人了！在那个满清时代，在贝勒府里生活，用她的话说：“我吃过，见过……钱算什么？”很是不屑一顾！她常说吃的奶油棋子（大概是奶油曲奇饼干一类的吧），还常回忆当时吃的叫“烧子盖”、“烧了白煮”……不知今天的满汉全席里面有没有这几道菜。她说当年宣统皇帝溥仪大婚时，她都随主人进到故宫里。那时贝勒府的主人们很少有欺负下人的（起码是不欺负她），除工钱以外，主人高兴时还会赏给下人珠宝首饰……虽然她是个寡妇，可王府上下的男人们从来没有人非礼过她。

随着清朝政府的灭亡进入到民国时期，亲奶奶带着一些金银财宝离开了王府，结束了荣华富贵生活，回到民间过着单身生活，靠变卖财宝度日。一次去弟弟家，坐人力三轮车的途中，车夫年龄较大，路上一个不小心，被地上的绳套绊倒，亲奶奶被甩出很远摔伤了，车夫也摔得不轻！当时亲奶奶的腿不能动了，车夫忍着伤痛把老太太背到她弟弟家，急的她弟弟要打那个车夫，被亲奶奶拦下了，说他也是岁数大了，腿脚不灵活，再说他也摔伤了呀，不要打他！从此亲奶奶的腿就伤了（可能是骨折吧），从此走路永远要用拐杖了！

后来经历了货币改制，钱都毛了，亲奶奶说她拿一大包钱才能换回一盒洋取灯（火柴）。无法维持生计了！旧时外国宗教组织在中国有开办教会养老院，亲奶奶是信教徒，就住进了教会养老院。

我奶奶是天主教的教徒，和亲奶奶是教友。解放后经我奶奶介绍，亲奶奶改嫁给一个姓芮的老头儿，改名芮伊氏。几年后芮老头儿病故，剩下了亲奶奶一个人，时年70岁。她对大家说自己是现实版的祥林嫂。

芮老头死后留下一处房产，在朝外大街，一个小院子，亲奶奶靠出租房子度日。自己住一间大房子，其余出租给四户人家。文革开始后，私产充公，房子交给房管所，亲奶奶住的大房子也被原来的租房户强搬出来，住到小屋，那家租户（红五类）强住到大房子，并且经常欺负我们。1966年以后，那些租房户们就都不理亲奶奶了，他们认定老人是剥削阶级。

亲奶奶对我视如己出，无私地对我好，她总说我和她的关系不非清，还说我是她死去老头儿的转世托生来陪伴她的。同时她又觉得我是主人，她是仆人，因为我家里给她钱的。我会说话了就叫她亲奶奶，以表示对她亲切！她叫我小乖。因为她腿不好，走不了，我小时候她常求别人帮着买吃的，然后全部给我吃！那个年代虽然困难，但我从来不缺吃的！甚至小时候都没吃过粗粮。

三岁时爸妈商量着该把我送托儿所了，可亲奶奶不愿意，舍不得。最后还是把我送去街道托儿所，到那儿后我在托儿所里面哭，亲奶奶在外面哭。无奈，几天后又把我送回亲奶奶家了。

亲奶奶不识字，却经常给我讲故事，《红楼梦》《西厢记》《梁祝》《祥林嫂》……记得有一年的七夕，那天晚上的天空格外晴朗，亲奶奶炖了一碗肉，在院子里放上小饭桌，倒上两杯红葡萄酒，一边吃饭，一边讲起牛郎织女的故事，指着移动的“织女星”说：那是牛郎挑着一双儿女往西走，去会织女。又指着西边的一片云说：那是王母娘娘用金簪划的一条河，不让牛郎过去……。我从小就受到规矩礼仪教育，怎样坐，怎样站，怎样拿饭碗，怎样端茶碗……。说话必须先叫人，不能有脏字，做人要正直……

亲奶奶做饭很好吃，她说是跟王府里厨师学的。过生日时就会买一点肉，煮白肉切片，泡了黄花、木耳、蘑菇，再打个鸡蛋做打卤面，卤打好后再炸点儿花椒油往卤上一浇，哎呀，真香！每逢亲奶奶做了好吃的，都会把我奶奶请过来一起吃，因为我奶奶经常帮助她！我最爱吃亲奶奶做的鸡蛋炒米饭，说是厨师教给她用两个鸡蛋、两勺荤油，用葱花炝锅，炒一碗米饭，那个香啊！

转眼我五岁了，爸妈把我送到区委子弟幼儿园，全托周一到周六，直到七岁。这两年亲奶奶自己怎么过的，我不知道了。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她的私房交给了房管所，同时她也被挤出大房子，住到一间六平米的小屋。记得有一天晚上爸爸听新闻联播，我听到要破四旧，亲奶奶有一本耶稣教的连环画，这是她唯一的一本书。第二天早上我赶紧跑到亲奶奶院儿里喊：亲奶奶，您快把那本书撕了吧。只见她正拿着那本小书，一页一页地撕下来往火炉里烧了。

没有房产了，就没有生活费来源了，亲奶奶成了五保户，政府每月给她10块钱生活费。

7岁的我该上小学了。因为家里没人管我，从幼儿园回来后又回到亲奶奶家，中午放学在她家吃饭，我家依旧给她15块钱，那时的工资不涨，物价依旧。亲奶奶依然娇惯我，都上学了，有时吃饭还要喂我……

这时的亲奶奶快80岁了，腿脚更不行了，基本上出不去了，大小便都要在屋里解，用一个大号痰盂……以前的院子里都有茅房，后来政府在胡同里建了公厕，院子里的茅房就被填了。我每天早上起来先到亲奶奶家里，把她一夜的排泄物端着倒到外面的公厕里，下午放学回来再倒一次。由于不能行走，她的活动空间基本上就是在屋里、屋外门口坐着。爸爸到南方出差给她买个小竹椅，亲奶奶就坐在这竹椅上年复一年地度日，直到竹椅坐坏了，爸爸又买来一个，一直用到了……

大概是年轻时养成的习惯吧， 亲奶奶个人卫生习惯很好，虽然不能走动，但手劲儿很大，自己的衣服、被褥等都是用手洗，然后我给晾出去，八十多岁了身上和屋子里都没有异味儿，平时早晨起来自己都是梳洗整齐。家里有什么重活儿干不了，都是我爸爸过来给干。记得老人身体也没什么大毛病，有个头疼脑热时，妈妈就在医院找个同事来家看看，无非就是便秘，腿疼……什么的。有时她自己感觉不舒服就会在床上躺着，嘴里喊着奶奶……（旗人管妈叫奶奶，管奶奶叫太太）。这样一个耄耋老人，说一辈子没有洗过头发，旧时的妇女都是用篦子（一种细齿的木梳）刮头发。一次我试着给亲奶奶洗了头发，有生以来第一次洗头，她说很舒服。从此以后，亲奶奶洗头、剪发就都由我来干了，那时我十几岁了。

一次胡同里一位和她同龄的老人去世了，她心情很沉重，感觉自己也是来日无多了，向我交代了后事，并希望在她死后我能哭她。她曾经怕自己身故时没人哭灵，在自己66岁生日时宴请亲戚们来吃酒并象征性的给她“哭灵”。她自己早已准备了寿衣：棉袍、棉裤、单衣裤、莲花枕、绣花鞋，白袜子以及“绊脚丝”和手里拿的手帕。

由于常年单身又没生过孩子，有时候脾气很大，急了就冲我大喊大叫。那时别的同学放学后都能在外面玩儿一会儿再回家，我却不行，放学了就赶紧回家，还要去买菜，提水把水缸灌满。有一年夏天雨特别大，小屋里进了很多水，我们祖孙俩用盆往外掏水，等到天晴了再找点儿土把门槛垫高……院子里的邻居们都不帮助我们。

1975年初秋的几天，亲奶奶情况不太好了，几天都不怎么吃东西了。一天放学后我跟着老师去同学家家访，回来时天已经黑了，妈妈蒸了一碗鸡蛋羹让我去喂亲奶奶，喂不进去，叫她也不理我，吓得我赶快去找大人们……已经停止呼吸了。我找出亲奶奶之前交代过的寿衣，大人们给她穿上，“铺金盖银”的收拾停当。第二天早上殡仪馆的灵车来接尸，妈妈领着我哭嚎着送走了亲奶奶。

最疼爱我的那个人去了。晚上我用口琴吹出安魂曲，以告慰老人的在天亡灵。在我15岁的小心灵里突然明白了一句老话：人死如灯灭，而这盏灭了的灯永远不会再亮了！

1975年9月8日，我的亲奶奶永远离开了我！享年87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