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连队_____良凡站记忆之一

边塞人

<h3> 薛万金</h3><h3><br></h3><h3> 星星眨眼的时候,想起了我出生的连队。 这种心境的产生,是自然而然的,决不像商农挤老牛的奶,没奶了还要使劲挤。如果说文字是仓颉的一个结,那么,连队就是我解不开的一个结,她和我生命的流程紧密相连,我的来世,我的童年,我的快乐,我的疼痛,我的苦难,我的挣扎,都与连队密不可分。我在连队里生活了整整十七年,直到我高中毕业当兵参军。我身上的每一根脱落的毛发,都是连队里正在干枯的一棵麦草,一棵枯树。我的每一声叹息,都是飘荡在连队上空的鹤唳风声。 我总想解开这个结,回归我心灵的连队。我曾问过连队里好多老军垦包括我年迈的父母一些古怪问题,来这个连队的第一户人家是谁?谁是连队里第一对结婚的新婚夫妇,连队里出生的第一个小孩是谁,谁家先开始养鸡养猪养狗养猫至于后来有了鸡鸣狗叫的,连队第一块开垦出来的耕地是“北一斗”还是“800亩”,连队里的第一轮炊烟,是从谁家的烟窗里先冒出来的……。所有这些问题,没有一个老军垦能完全说得出来,更不可能说得清楚。再问,一脸的茫然。问连队里现在的小孩子和年轻的第四代小军垦,你的太爷叫什么名字,你的祖籍是哪里,你们的父母有说起过我们吗……。</h3><h3> 回答我的都是搓头之后的一脸嘻皮相。老军垦望望孙子,暗自神伤,自言自语道:他们连我爹的名字都记不得了。人生的悲凉之感顿上心头。人是什么,人只过不是一溜土块码儿,一块土块一倒,前面的土块码儿就呼啦啦全倒了,时尚的话是“多米诺骨牌效应”。人过四代,就什么都没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这才酸楚地意识到,生我的连队是兵团几千个连队中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从他的成立到现在快60年,没有发生过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也没有出过让乡邻感觉到无比自豪和骄傲的高官富豪,一个无名的小连队,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但也不算卑微。记得前年休假带媳妇去湖南农村岳母家,去给岳父上坟,岳父坟上面有岳父的爸爸,岳父爸爸的爸爸,岳父爸爸的太爷,太爷以上的坟有二十多座,但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坟里埋的老辈人的故事。后人们只能顺着丧葬的习俗与规矩,数数坟滩里已经埋了七、八代了,这一代弟兄几个,那一代弟兄几个,中间空着几个位子,但不知道是逃荒在外饿死了,还是死于兵荒马乱的战场了。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死在外面了,永远没有回到生他养他的故乡。人的记忆远没有这些土堆儿恒久,一个空位昭示了一种信息,一颗人脑却记不了多少时空的隧道。过了四代就成了我们的遥远,就成了我们的根。 我出生的连队同样也就这样逐渐会忘记它的历史,陌生着它的逝者,接纳着来世的孩童。 但我固执地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普通的小连队,比老军垦的记忆肯定要古老得多,久远得多。这个无大名的连队发生过一件事情,人们根本没有在意过。连队成立之初,连队的老军垦们在小黄山脚下又开垦出来一块土地,人们管它叫“800亩”。七十年代中期,童年的我很清楚地记得,每年秋天,秋收后,连队还会安排拖拉机对耕地四周再多犁耕出一些新的面积来。那一年秋天,拖拉机拉着五华犁耕地器照常在“800亩”四周开垦。突然拖拉机吼着油门、冒着黑烟、喘着粗气走不动了,憋熄了火。</h3><h3> 农机手下车查看,才惊奇的发现,五华犁下冒出一个硕大的石人头像,农机手吓坏了,连滚带爬跑回了连队进行报告。当时,正值吃晚饭的时候。那时候,连队家家户户吃晚饭一般都习惯将饭碗端到外面扎堆来吃,一是填饱肚子,二是将白天发生的新鲜事相互谝个闲传,说个笑话,松懈一下。当时听说这么个事,大家都觉得稀奇,把碗筷胡乱扔在窗台上,纷纷跑向“800亩”。几个胆大的天津知青抄起铁锹就顺着石人头像挖下去,套上钢丝绳,被拖拉机拽出来后,嚯——!好家伙,这是个什么人种?其头部雕凿出一个宽圆的脸庞,一双突起的细长眼睛和高高的颧骨,上唇有两撤八字胡须。身上雕凿出翻领大袷袢,腰部束一根宽腰带, 右手拿一只似酒杯的东西举在胸前,左手按着一把垂挂在腰际的长剑,脚部刻画出一双皮靴子。石人的脸部表情严肃, 仿佛是威武的将士在保卫和巡视着周围的草原。大家伙不知道那是个啥球玩艺,也不知道是哪个年代的石雕,童年的我也不知道那是啥球玩艺,但大人们还是想法把它弄出来,后来上交到团里,摆放在团部十字路口旁,仍凭其风吹日晒。</h3><h3> 后来,我当兵复员回来就再也没见过这个石人,只听说不知被谁悄悄的偷了去。对这尊石人,我一直都想搞清楚,是那个年代凿刻的?为什么会在这里?直到前些年,偶尔去自治区博物馆,发现博物馆门前大院大大小小摆放了好几尊类似的石人,才知道童年时发掘出来的东西,不是啥球玩艺,而是驰名世界唯有阿勒泰地区特有的远古“草原石人”。 看了简介,才知道从文化溯源上,阿勒泰出土的石人可以与它的铁器时代文化相联系,属于狄人文化系列,专家学者认为是丁零人一支的文化现象,同时也不排除为呼揭人文化的可能性。我之所以唠叨这些,是想搞清我出生的连队以前是否有历史?一个简单而又深奥的历史问题。连队里没出过名人,那就看看历史上这片曾经荒芜的田野里到底有没有人及实物的印迹,如果有,我肯定会引以为豪,至少和朋友吹牛也有夸夸其谈的资本了。不像孔子世家,他老爷子有了名,姓孔的后代就都跟着沾光了,直到现在排行井然有序。我出生的连队,远古的已经无法打捞的更具体,那个“草原石人”虽不能给连队增添多少辉煌,也不能给我的头顶照上多么耀眼的光环,只能说明时间的久远以及确实有人类出现并生活过的轨迹,仅此而已。</h3><h3> 我的要求简洁而单纯,就因为我曾经居住在这里,它是我的出生地;更早的时光里,我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和少年时期。如果不是偶然当了兵,当了国家干部,走出连队,我注定会在这里住到终老。我唠叨连队,更是因为它的纯朴平和、孤单豪放与我的性格实在一致,在这世上简直找不到第二处。连队是我性格的由来。城市的灯红酒绿与浮燥喧哗,改变不了我的性格。算来我在不大的城市也安家二十多年了,而且是成人懂事的二十多年,按理,城市的钢筋水泥应该击夸连队的土块圪垃,应该磨碎我在连队居住过的十七年的记忆。但在我的灵魂深处,正如石头不是水的对手一样,钢筋最终让位于乡土。尽管在我走出去又走回来的感觉这里确实太小了,也太土了。但当我再度看到那些熟悉的林带和阡陌整齐的土地以及花花草草,我心里的宁静又渐渐地回来了。军垦连队永远不会在我的心里退去。 连队的面积不大,结构更不复杂,纯兵营式的住房。但对于童年时的我,仍然是一个琢磨不透的世界。它突出了自己的平淡和完整,连队里的每一个人,无论在这里住过多久,都肯定会记得它曾经的模样。譬如它曾经的土坯房是那么矮小,畅开的门院竟能藏住那么多的隐秘和传奇。小黄山脚下的沟壑那样纵深,坟茔那样阴森,从时光里流淌出来的气息和眼神却如毛渠那样的平静与欢快。城市的防盗门锁不住家庭的安全和隐秘,平坦的马路、整齐的街巷里却时时潜伏着危机与可怕。这样的对比,更是我对连队的日子怀念不己;那里最古老的树是站立在连队西头的几棵老沙枣树,等沙枣羞答答红了脸的时候,我们这些调皮的儿子娃娃们便可以爬上树梢,美美的大餐几日了,哪怕沙枣刺将我们本来就补丁的衣服再次挂烂,遭母亲的掐揪与嗔骂也值了。 在我别离的时光里,连队也在慢慢地朝外走着,吸收着外面的养份和空气,大多数人家的生活都在发生着巨大的变化。这从连队里消失的一些常用语言与语汇上可以看到。比如醋酒坊、大食堂、大田一班、马车班、煤油灯、撵毛线、打土块、挖大渠等等,早已从连队消失,连队里相继老去的老军垦和已长大了的新职工,也都慢慢地从我的往事里滑脱了。近两年来,我经常遭遇这样的尴尬:当我们目光对视时,我根本不知道这是谁家的媳妇,谁家的孩子。我眼里的虚空在这里开始让人误解,她们慢慢转过头去,议论这个突然闯进连队的男人,究竟有什么企图。有时我还会遇到两小无猜的邻家妹妹,一个小学时的同学,她已经老了很多很多,至少比小城里同龄的媳妇要苍老十多岁,她见了我竟也是那种漠然的神情,唯有她快要当奶奶的表情又比我富有了许多。不论怎样,那无声岁月,早已把她的青春悄悄地吞噬掉了,也把我们的童年吞噬掉了。至于连队的狗,早已对我陌生,当我走进连队的时候,第一个用敌视的态度迎接我的往往是黄的黑的白的狗儿们。即便进到几个年长我几岁原来非常熟悉的大哥家院子,那狗也要挣脱着铁链扑向我,汪汪地叫上几声。我惦记着连队,连队却慢慢地遗忘我了。 十几年前,我就将退休后的父母接到小城里来住了, 仿佛我同连队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我不知道,这是我久不回家的错还是连队久不见我的错。当我一个人走在花园式连队的沥青小路上,感觉也异样了许多。这条小路原来雨天是泥泞的,旱天是尘土飞扬的,平日里总是散发着泥土的清香。我从这条小路上走了十几年,小路两边,那块是罗家的自留地,那块是我家开出的小菜园,都记得清清楚楚。现在成了兵团花园式连队建设的样板连队。小道两边摇曳晃荡的沙枣树不见了,只有田地里的麦苗依旧。天色已经向晚,我碰到几个从承包田忙碌播种间隙赶回家做饭的小媳妇,她们自然不认得我,我也不认得她们,就那么擦身而过了。父母退休二十多年并且在小城安详度晚年,麦田里再也找不到父母的身影了。我一下意识到,这个连队不再属于我了。我的心底泛出一种隐隐约约的酸楚。来到程家大哥的屋子,他们念叨的一些话题好象也与我没了什么关系。过去已经不复,程家大哥就把我们原来居住过那一排军营式的房子当作了羊圈,旁边盖起了很漂亮的砖瓦房,童年的景象了无痕迹,可那是我童年的一切记忆的形成地啊。 真不敢想象岁月会变成这样。晚上,在团部小酒馆几位发小热情的招待了我一顿,酒终曲散夜阑人静后,我还是睡不着,皎洁的月光好惬意。索性起来,再到连队的小路去走走,好在连队离团部不远,就两三公里的路程。一些故土的牵挂,一些儿时的记忆,一些陌生的滋味,都从心里泛上来。我在哪里都从未居住过久,在城里,不论单身还是成了家,频繁的调动,一处居住工作最长的时间也就七、八年光景。想起来故土于我,已经是最长的居住地了。我在这里是整整住了一十七年,而后东奔西走,稀释了许多儿时的光景。我的父辈在这里扎根,父母直到退休前没离开过连队半步,他们压根没有想到从我这代会一点点离连队远去。但这一切,现在想来如同昨天的旧梦,在我的心里并不遥远。我的根还系在连队这里,故土这里。夜晚深寂,连队清澈的月光洒向田野,也落在我灵魂的深处。但我看着连队的新貌,欣慰之后,浮上来的,竟有一点点是游子酸楚的心情,我已找不到我的连队。 我的连队。 我非常希望团场在连队面貌改造时,保留一些原来影子,我退休后找个土坯房子住上些日子,听一听慢慢长夜里油布窗外的风吟。 <h1><br></h1></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