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描人生（三）一一我的十八岁生日

韩德珠

2018年初，网络上时髦晒十八，人们纷纷把自己十八岁的照片拿出来亮相。打开记忆的闸门，回想自己的十八岁，又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呢？……

1972年夏天。

“换水班了一一”

一声长长的吆喝，划破了盐碱滩上午夜的宁静，我从睡梦中惊醒，揉着干涩的眼晴，抓起破棉袄穿在身上，又摸黑找到枕边的麻绳把腰扎紧，扛起铁锹，拿着手电筒，下意识地迈动双腿，打开房门向外走去。

潮湿的海风夹杂着阵阵鱼腥扑面而来，凉凉地滑过我的脸，飘向身后广袤的空间。一条小路在黑暗茂密的芦苇丛中时隐时现，在手电筒的微光中迷离眩幻，象一条褐色的带子伸向远方。我用铁锹不时拨开横七竖八封锁着小路的芦苇，踩着泥水穿过苇塘，去给农场的水稻池放水。

把一个一个排水口挖开，放掉稻池中的盐碱水，再挖开进水口，把从乌金塘水库引来的淡水灌满稻田，然后用泥把上下水口都封好，等到几十个池子换完水，已经是后半夜了。这时疲乏的身子就象散了架，双腿向下一弯，关节就发出“咯、咯”的响声。我此时连累带饿，已经顾不上田埂上满是泥水，一屁股坐了下去，喘着粗气，拄着铁锹休息。

拂晓前的寒风冷彻透骨，长夜漫漫，霜寒露冷，远处成片的芦苇结成一道厚厚的屏障，隔断了宿舍廊檐下风灯的微光，除了偶尔传来几声枭呜，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此时虽已饥腸辘辘，但疲惫的我仍不想动弹，只是稍微有点焦急地盼着天亮一一因为今天是一个特殊的有着纪念意义的日子一一我的十八岁生日。

白亮亮的池水中落下了几只小鸟，水的反光在鸟儿平滑的羽毛上闪着银色的光泽，流线型的身材轻盈、灵秀，细细的红色小腿跳来跳去，面对着眼前一动不动的我，它们并不害怕，只是好奇地点着小脑袋上下打量。我温暖地望着这些乖巧的精灵，心想这是上苍派来陪伴我度过漫漫长夜的天使吗？……

终于，天边露出淡淡的桔色，盐碱滩迎来了晨曦一一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这一天对于我来说，是有着特殊的意义的一一十八岁，人生最翠绿的那一刻，属于每个人只有一次，无论身处何境，都该好好的纪念一下。

摸摸癟癟的衣兜，里面除了落进去的几块土坷垃，再拿不出一文钱。插队几年来，盐碱滩这块贫脊的土地从没给过我们任何收获。环顾周围，无边无际的荒原上也只有高高的芦苇，我呆呆地立在那里，孤零零地面对着渐渐升起的太阳，一时竟不知所措。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嘎嘎”的叫声一一是野鸭。

这叫声让我想起曾听男同学说过，他们常常会钻进苇塘寻找野鸭蛋煮来吃，那么，今天，我也碰碰运气，若能找到几个，也算一份生日礼物呢。于是，我用铁锹拨开茂密的苇丛，轻轻向鸭子鸣叫的方向走去。

上苍待我不薄，苇塘深处的杂草丛中，竟然让我寻到六个，我欣喜若狂，满怀内疚地对空中飞翔的野鸭道声“对不起”，捧起鸭蛋轻轻塞进怀中，拔腿向宿舍奔去。

回到宿舍，同学们都已经下地干活去了，屋子里空无一人。我在炕灶里拢起一把火，将鸭蛋放在饭盒里，添点水煮起来。

一会儿，水开了，白色的蒸汽缓缓飘散开来，弄湿了我干涩的面庞，水雾朦胧中，十八年的酸甜苦辣象电影胶片一样一幕幕掠过眼前……

十八年前的一个夏日清晨，我诞生在一间溢满晨曦的小屋中。爸爸妈妈无限疼爱地俯视我红红的小脸，决定叫我成为家中最小的孩子。

取三个哥哥名字中共同拥有的一个字，又取三个姐姐名字中共同拥有的一个字，合在一起组成了我的名字，从此，我的性格中便包含了一半男孩子的内在的刚毅，一半女孩子外在的温柔。

已过中年的父母格外喜欢这个不爱哭闹的小女儿，哥哥姐姐们也处处照顾关怀着我的成长。

童年的每个生日都过得幸福温馨，仿佛头上永远都会有灿烂的阳光照耀，周围天天都有美丽的鲜花绽放。

然而，人生的调色版上不会只有明丽的色彩，不知是在哪一天，命运之笔在不经意间轻轻一划动，便揉进了许多浊色，于是，生命的音符便组成了低调的和弦！那混杂在一起的浓浓灰色象一片乌云，沉沉地笼罩在我头顶上空久久不散。学业优秀的我只来得及念完高小，在一场史无前例的大革命中中断了学业，胆战心惊地四年过后，一挂大马车把我们这些头顶“黑帽子”的孩子们拉到荒无人际的盐碱滩上的所谓农场接受再教育一一转眼已是二年过去了，凄风苦雨中，我渐渐长大，悄悄迎来了入世的第十八个春秋。

十八岁的我己经有了很大改变，盐碱滩上的海风把我的皮肤吹得粗糙黧黑，挖沟修渠、插秧拔草等劳作中使细嫩修长的手指关节粗大、扭曲变形，手背上血管隆起，手掌老茧横生，原本娇弱瘦小的身材变得粗壮、结实，在长年累月繁重的体力劳动和精神磨难中，我的性格和外形都有了很大改变，在这野性的旷野上和复杂的环境中，我似乎学到了更多、更多……

鸭蛋煮好了，我把它们象供品一样摆在土炕上，然后面朝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深深感谢亲爱的爸爸妈妈给了我宝贵的生命。

以往十八年的日子里，我无力为自己决定什么，在今后若干个十八年中，我更无法预测未来的命运。面对窗外一望无际吝啬的大地，面对眼前破败零乱的土壁残墙，我茫然若失地默守着几个渐渐冷却的野鸭蛋，还有那一堆散着余热的残火。此刻，没有鲜花和烛光，更没有追求和梦想，我一个人在青年农场的土屋里，就这样悄悄地纪念着我人生最翠绿的那一刻一一十八岁的生日。

然而，十八岁的血不会总是冷的，当我完成了简单的纪念仪式，望望窗外明朗的阳光，坚定地迈出房门，穿过大片的苇塘，又在泥水沙浆中艰难跋涉两个来小时，独自来到了想往已久的大海边。

天上一丝风也没有，海水异常平静，水面上泛着绮丽的色彩。近处暗绿，渐渐地偏蓝，再远处是纯静的湖蓝、淡紫，与天际相接的地平线上，白茫茫水天一色……

这里的海岸没有金色的沙滩，只有遍地黑色的泥浆，泥浆上堆积如山的贝壳象一座座白色的金字塔，几艘破旧的渔船倾斜着灰褐色的帆蓬，随意泊在岸边。

我眼前全然是一种从未修饰过的自然之态，简洁、粗旷的线条，沉着、冷静的色彩，加上水面上偶尔掠过的一只海鸥，那阳光下白色的影子顿时给这古朴的画面抹上了飞扬的一笔……

此情此景深深地感动着我，这是在我十八岁生日这一天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我贪婪地望着大海上颤动跳跃泛着彩虹的星点，频频涌到脚边的浪花在挑逗着我体内与生具来的艺术细胞，它激起了我久已忘怀的儿时画家之梦，胸中渐渐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情愫。

太阳之火在眼中燃烧，连面颊也烤得红红的。海水，用它那特有的深遂目光注视着我，我感到那目光在期待中变得更加斑澜，内涵更加丰富了……

当夜色悄悄降临，我转过身向来路走去。

在十八岁到来的这一天，我在浩瀚的大海边埋葬了往日的消沉，让自己走出稚嫩，走出心中的阴霾，使性格里多一份豁达与深沉，以一个成年人的姿态重新思考和面对今后漫长的人生之路……

（因条件所限，不能给文章配上当年的照片，本文图片均为后期拍摄。）

作者简介——韩德珠，女，1954年生，辽宁锦州人。出身于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幼年受表哥大康(康殷)影响习画，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辽宁大学主考全国高等教育自学考试中文专业；进修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现清华美术学院）。一九八四年加入辽宁省美术家协会，同年名字列入《中国美术家人名大辞典》、《中国当代美术家人名录》。一九七九年开始三十多次参加全国、省、市各级美展并荣获多种奖项，多幅作品在北京荣宝斋展售并被国内外各界人士收藏。1993年开始先后在北京、锦州举办个人画展，出版图书《韩德珠工笔画作品选》、《工笔人物画范》、《韩德珠画集》。

2011年以后不再参加各种展事，开始潜心钻研创作独具个性风格的代表作品，并集中整理个人传记和历年来学习创作中积累的体会、经验。

2017年开始研究学习表哥康宁先生笔意，专攻写意花鸟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