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每当退伍时总听说铁打的军营流水的兵。</h3><h3> 是的,你我都象流水,从晋北高原的峁墚沟谷流向东南西北,在一方天地开花结果。你象泼出去的水或渗入泥土或空中蒸发,我象穿堂风从营房一溜而过了无痕迹,但你我却痴痴记得自己是晶莹的水珠,自己是绿色的清风…</h3> <h3> 几十年了,你没得到只言片语的慰问,没听到绿色军营的召唤,可你仍然记得小米粥、玉米发糕、二面馒头和钢丝面,仍然回味着扒丝土豆、蕃茄炒蛋和粉条烩白菜;仍然记得初夏时节跳下深坑狠砸冰粪,记得背着麻袋拾驴粪、拔猪草,更记得起那五个数字:89740。</h3> <h3> 所有的一切都远逝了模糊了淡化了,当年互相赠送无意搜集的战友照片更显得珍贵。于是我开始整理归类,把照片拼贴在苍凉黄土沟壑纵横的垄塬上,组合在窑洞层叠羊群放牧的峁墚上,以期营造身临其境之感,唤起战友们的依稀回忆,在茶余饭后想想那些有趣事儿…</h3> <h3> 刚到新兵连就听说一个北方老兵因家乡贫困不愿意退伍,坚称自己精神有病要去太原诊断。军医看出他的病情有夸张成份坚决不准,致使老兵的神经果然分裂,拿着武器制造了一起惨案…他叫高解放,一年以后成为高解脱。其实那个死难军医的家乡更穷,可一旦翻身掌权,他会视穷为仇,变凶变恶丧失怜悯之心。</h3> <h3> 在孟家坡新兵训练营,一天熄灯时罗战士失踪了,连长指导员急忙下令八方找人,原来他躲在地窖里抗议伙食太差!下连队后他分到黄河拐弯的河曲县,不仅跟所有领导对着干,甚至还在笔记本上鬼画桃符,写下涉及国家政治的颠狂计划,被列为有严重政治倾向的对象受到审查。因为档案落下污点而影响了一生。</h3> <h3> 说起通信总站的稀拉兵,干部战士都会想到川兵杨志清。他年纪不大面相老气,又稀又粗的胡须见风就长。为给相亲对象寄张照片,他甚至把剃须刀带到岢岚县相馆,早上刮净的脸皮因为几十公里路程又冒出了黑茬茬。走在神堂坪,老乡对他无不恭敬点头:老首长好!</h3> <h3> 新兵下连后,只有严志敏和祁伟建神气得让人羡慕,开着三轮摩托跑各个山头送文件。一次休假时玩朴克,祁伟建打了张臭牌,被一旁观战的老乡张长寿搧了一耳光,两人便扭打起来…事后班务会讨论,老兵全部赞成给予二人严重警告处分,一心抹黑他俩的军旅生涯。</h3> <h3> 只见班长起身走到祁伟建床前,撩开褥子拿出一张窄窄纸条动情地说:今年驻马店遭到百年不遇的水灾,一个四川兵能够把自己两个月津贴悄悄汇到灾区,在坐的河南兵不少吧,你们献上了爱心吗?小祁同志回家探亲,又在家乡救起落水儿童,难道战友之间发生点小矛盾,就要毁掉一个优秀战士的前程?我宣布,排里已把祁伟建同志列为建党极积分子培养。</h3> <h3> 李应全是我战友中的挚友,当年在黄土高原服役时,就显示出高超的交际水平。战友探家需要烟酒他负责供给,战友犯错需要免责他涉入政工,战友家庭遇难他承担募资,战友遇到所有困难,脑海里蹦出的只有李三哥…正是如此,退伍后他走南闯北几十年顺风又顺水。</h3> <h3> 这张质量极差的照片让我保存了几十年,因为新兵训练时我俩床铺相邻。瞎混三年后他复员回家收破烂,一收几十年,成为破烂王。随后在人脉和勤奋的簇拥下,他坐上了物资交易市场的老大位置,数钱数得手抽筋。不过只要与你握手,劳动者的本色立马显现:粗糙。</h3> <h3> 他是我插队时村支书的儿子。当兵后有人介绍女友,可他目不识丁难以鸿雁传书,只好爬坡上塬找我代笔。那时候我尚未涉足温柔情海,只好把文章里的词句嚼烂组合,投射到那颗被蒙蔽的芳心…复员后我回乡村去玩,那位朴素村姑口吐花香:你的信我好喜欢看哦,读了又读看不够!露馅儿了,我赶紧借故溜走。</h3> <h3> 传说当年林立果选妃,基地众多佳丽唯有一名女干事进入初选。有位张姓川兵也梦中有她,常去那间平房寝室外洒扫净尘,把供暖煤炉的炭灰刨得干干净净,以免堵塞造成煤气中毒…他收获了一次次终身难忘的微笑,那微笑带给他晚年幸运:农村房拆迁赔偿富得流油。</h3> <h3> 女军医探亲归队那天,正好总站放露天电影。她在单身寝室净身后,心怀侥倖地没有披纱遮羞,端着盆子去对面盥洗间倒水。不料一阵怪风穿窗入室碰门上锁!她气恼地将搪瓷大盆摔在地上,咣当声惊动了恰好路过的巡逻哨兵…不久整理内务,排长发现士兵竟然藏了支欧洲名表,士兵怕背贼名,道出那晚助人开门的偶遇…不雅舆论最终迫使女军医提前转业。</h3> <h3> 宣传队借住神堂坪教导队的日子里,每天听到乐器歌声好热闹,文艺调演一结束,人去屋空好冷落。接连几个傍晚,队长都孤独地站在后坡,举着望远镜直到夜幕下垂…一天趁他开会未归,我也来到后坡,偷出的望远镜让我大开眼界:村庄里一孔孔窑洞炕上,媳妇们光着白白的上身晃来晃去…好奇心把我炸崩了!</h3> <h3> 刘国根绝对称得上军营奇葩。他由姐姐养大,并无缺父爱失母爱的异常心理,虽然识字不多,但连里的《解放军报》《战友报》只有他聚神阅读,还能讲出国家兴亡天下大事,充耳不闻讽刺挖苦。他特别讲究卫生注重仪表整洁,即使几十年后我到双流擦耳岩吃酒碗,依然风貌如故:一身现代军服,一把锃亮饭勺。</h3> <h3> 苟昌华人小鬼大,要我配合他搞一次实战演习。我在山洞大门站岗值守,他在后洞负责通风排气,对一道值班的小女兵日久生情,有了心动更想行动。那晚我按照约定的 20 :01拉下电闸,整个山洞一片漆黑,我猜那家伙肯定在爆发火花…仅仅两分钟我陡然合上电闸,果断阻止了事态发展可能造成的不良后果。次日早上他悻悻走出山洞白我一眼:演习失败!</h3> <h3> 樊光武放弃了乡干部待遇应征入伍,以为献身大熔炉就有好前途。每年深秋,偏关的煤炭昼夜运来堆成小山,他身先士卒,带领负责给山洞供暖的锅炉班凭力气推铲得平平整整,赢得了基地首长的夸赞,获得了总站颁发的奖状。我却暗吹霜风:荣誉可以加身,提干没有希望。那几双绿眼珠不是谋利就是食色…又苦熬了两年,他终于回到地方找到了用武之地。</h3> <h3> 退伍的日子一天天临近。那晚我受冰清圆月的启发,在岗亭写下一首五言绝句,算是了却战友杨文安的嘱托。多年以后眉心有颗朱砂痣的女战友来成都出差,从路口执勤交警那里打听到我办公室电话。当晚我去会面,忍不住问她当年是否收到一首诗,她愣神片刻,又与我异口同声:明月照秋潭…诗不错,人忘了。</h3><h3> 天涯何处无芳草,但愿有情未被无情恼。</h3> <h3> 事隔几十年,肖继根仍然记忆犹新。那年探亲归队时他在成都火车站钱包被偷,情急之下赶到市中区转轮街向我母亲求助。母亲和姐姐不假思索,马上开抽屉搜衣兜,为他凑够路上开销又送他上车…那日在温江魚凫村战友小聚,花甲之年的老战友脸上铺满了孩童般的云霞,再次想起人在无助时触摸到的温暖援手。</h3> <h3> 双流公兴的谢文发长了双满心脚,因其木匠手艺被征兵干部一眼相中。几年来他一直在张队长的偏爱下过得轻松活得愉快,不出操不训练,腰上那串钥匙直通食品库装备库,我也偶尔借用渠道饱饱口福…有人对他不满,一旦看了他给上级打制的家俱无人再敢言语。遗憾的是他嗜酒成性,没过花甲就去了世外桃源…</h3> <h3> 陈定松能说会道满嘴牛皮,眼珠略黄皮肤白净,谎称自己生在成都插队温江,让一些女兵对他渐渐产生了好感,也乐意将自己攒下的津贴供他风光。解甲后他并未归田,而是游走在枇杷门巷的灰色地带,沉缅于流莺卖笑浪声拉客的风月场合,致使几个曾经明媒正娶的婚配女人弃他而去…如今,他回到了高龄父母怀抱听摇篮曲,路能走,饭能吃,舌头难说话。</h3> <h3> 他叫樊平,是跟我同岁的班长。他单纯善良待人和气,留给我极好的印象。1978年我复员回成都,他舍下陕西农村去了克拉玛依参加石油大会战。多年后我找到电话打到他家,他已经痴呆无语…遥隔千山大漠,我只好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愿他能够保留人生的最后尊严。</h3> <h3> 我和温江战友胡永忠相识后,彼此偶有蹩脚诗词而相交,通过电话读给对方赏析。第三年我俩随采药队去黑茶山住了一月,加深了彼此了解。不幸的是他从不烟酒却肺部遭细胞侵蚀,感觉自己不久人世,感觉自己被水淹没正在下沉,吐出的气泡串成一个数字:89740…</h3> <h3> 选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我载着他的最后愿望一路奔驰,越秦岭,过黄河,上吕梁,重登黑茶山,拜访老区人;去孟家坡忆新兵训练,走神堂坪看总站旧址,到团城子观基地建设;夜游岢岚古城,瞻仰延安圣地,吸太白山朝露…他卸下了退伍几十年的莫名牵挂,带着宿愿实现的满足,静静地走进了清明的细雨…</h3> <h3> 金秋十月,我和吴正全在大营盘参加美术创作,每人轮流当模特供大家写生。班里仅有脸宽脖子短、脸瘦颧骨高的两个女兵,特征好抓入不了画眼。那天黄昏太阳迟迟不落,远山近坡层林尽染,我俩在林间小路发现远处飘飞着一只桔红色精灵,不假思索飞奔而去伸手拍肩,姑娘惊恐回头,吓得我赶紧撒谎问路…自此,那对双瞳相碰的眼珠让我不敢再找野模。</h3> <h3> 秋游芦芽山是长话站女兵久盼的绮梦。她们要在巾帼女杰的跑马坪放飞囚禁的欲望,要在穆桂英的山寨比试百步穿杨的本领;要吟唱一曲女儿歌,抒发既爱武装的火热情怀;要釆撷一束野山菊,暗喻更爱红妆的似水柔情…</h3> <h3> 电报站士兵活得暗无天日,昼夜在密码世界绝神静虑,指尖传递情报,聪耳搜集信息,快速翻译报文,用神秘电码连接发射塔架与大漠靶场的信息…置身鸟语花香的芦芽山腹地,看不见蜂飞蝶舞,似一尊尊不食烟火的雕塑。</h3> <h3> 又想起了一桩难辨是非。</h3><h3> 一天晚餐大伙儿都在慢嚼细咽,忽然响起紧急集合哨,全体列队接受严厉训话。原来,炊事员端着馊了的小米饭去喂猪,发现一个饥饿老汉正在潲水缸捞残汤,就把馊饭倒在了他的褂子里…幸亏认错及时检讨深刻,当事伙夫仅受到口头警告。那晚我失眠了,想起子弟兵想起父母官想起土皇帝,想起太多难辨是非…</h3> <h3> 高原的秋天来去匆匆实在短暂。那天午后我们空着双手爬上层叠土塬去助民秋收,蹲在荒山秃岭的垄沟里,毋需任何农具即可拔起不足一尺的麦杆。我数了数,最多的仅结有10余颗麦粒,如此收成全家老小怎么糊口啊?这时坡下深谷传来牧羊人苦苦的酸酸的揪心歌声:</h3><h3><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 岢岚土地瘦,</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 十年九不收,</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 男人走口外,</span></h3><h3><span style="color: rgb(51, 51, 51);"> 女人卖风流。</span></h3> <h3> 教导队解散后,我分到电控中队警卫隐藏在山洞的通信中枢。每到周末我就象义薄云天的独行侠客,背着战友多余的衣裤鞋袜,翻山越岭去项条坡跟老乡换羊皮换鸡蛋。无论走进哪家都受到非常热情的招呼接待,不仅满足我要交换的东西,还让我坐上热炕吃红枣柿子。</h3> <h3> 一次,我把换好的山货拾掇妥当告别时,忽然跑来个气喘吁吁的妙龄姑娘,拿着两只刚刚生下的鸡蛋,要换我军帽上的红五星。握着她塞到手里的热鸡蛋,我心里直发颤,犹豫片刻还是摘下五星送给她,但没收下鸡蛋。她流泪了,很羞赧地深深鞠了一躬撒腿就跑…那一幕似一幅画,至今挂在我心中最圣洁的位置。</h3> <h3> 在那每月仅仅六、七元津贴费还要攒钱买手表的日子,我们常常自寻开心,过得十分快乐充实。狩猎时与野兔赛跑,放牧时与驴马对话,巡逻时与姑娘逗乐,演习时装模作样,挖药时学药理知识,野炊时各显烹饪技艺,写生时辨识野花闲草,爬墙时跟老乡用晋腔对答…</h3> <h3> 上图:袁永树 段贤成 王明远 祁伟建</h3><h3> 下图:杨培泽 杨培冲 王明远 袁留成</h3> <h3> 上图:高国云 王明远 李星斗</h3><h3> 下图:刘国根 苟昌华 王明远</h3> <h3> 上图:江从吉 袁永树 杨文安 王明远</h3><h3> 下图:王明远 周仁根 祁伟建 史远成</h3> <h3> 上图:袁留成 万志忠 杨国清</h3><h3> 下图:段贤成 林晋明 王明远</h3> <h3> 上图:贾世芳 黄英 下图:陈小云</h3> <h3> 图片左起:杨培群 贾世芳 胡国强 黄英</h3> <h3><b> 记忆中,我还想得起很多战友的音容笑貌和轶闻趣事,只因当初没有互赠照片留念,所以只有将仅存的珍照做成图文,让战友们想起一句话:我是一个兵;记住一串数:89740。</b></h3> <h3><b style="color: rgb(237, 35, 8);"> 记忆中,我还想得起很多战友的音容笑貌和轶闻趣事,只因当初没有互赠照片留念,所以只有将仅存的珍照做成图文,让战友们想起一句话:我是一个兵;记住一串数:89740。</b></h3> <h3> ·<b>西江月 · 读《梦回 89740》</b></h3><h3> · 廖梓蓉 ·</h3><h3> 一串神秘数字,却是精彩人生。梦回八九七四零,正值年轻气盛。</h3><h3> 军营也有百态,甜酸苦辣纷呈。最为不悔是当兵,每忆每添后劲!</h3> <h3><b> 该记的记了,该写的写了,该忘的忘了。</b></h3><h3><b> 信息时代学会删除,商品时代毋需多愁。</b></h3><h3><b> 我做不到,因为那是我最最难忘的母亲。</b></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