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钟

行者无疆

<h3> 1947年7月16日</h3><h3> 曹家与柳家在同一时刻听到了邻院里传来的啼哭声,忙里忙外,为新生儿沐浴,穿衣,祈福。各家的长辈聚于一堂上,商议一番后,给两个孩子取了名字,男的叫曹无双,女的叫柳无依。</h3><h3> 两年过后,战乱终于平息,他和她也渐渐成长。又是几度春秋,他和她开始走街串巷。有时候,他去她家看教书先生教她识字,有时候,她去他家喝碗糖茶,听大人絮絮叨叨。两家的长辈们看着他和她,虽然不支持青梅竹马,但曹家与柳家毕竟交往了一些年月,又都是富贵之家,对这些行为也就不多说什么了。</h3><h3> 后来,他上了学,她也上了学。两个人一直在同一个班,一直是同桌。学校离自家的小村有些路程,他和她走回家需要穿过附近的一片花田,翻过一座小山,在疏星渐现中走过一弯小桥,到家之时,往往已是家家户户灯火明亮之时。她就会拍拍他厚实的牛皮书包,拐进自家小院。不久,两家就都搬出了小桌,在葡萄架下品味丰厚的生活。</h3><h3> 一次,他和她走得稍微慢了些,在金黄色的夕阳中,只有他和她两个人。远处的小山渐渐变得澄澈通透,他携着她的手,伫立了许久,抬起头的那一瞬,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另一半的自己,他说:“十年之后,你愿意嫁给我吗?”她无语以对,只是感受着他手心里的温暖,轻轻地一笑。那一刻,他和她的身影在慢慢下沉的夕阳中变得巨大,彼岸花在火红的天宇下霎那绽放,开得格外娇艳。</h3><h3> 此后,他和她仿佛做了什么共同的约定,更加努力的追求理想的人生,希望的前景。刻苦之余,也更愿意放慢脚步,在彼岸花海中穿行,看飞鸟相与还,直到小山上的钟声响起,才匆匆归去。</h3><h3> </h3> <h3>  村里人说,那口钟和那座古庙有些历史了。他也曾看见那座寺庙,颓败倾斜,惊异于它的屹立不倒。庙里的老和尚穿着僧袍,用几近腐朽的檀木撞出洪亮彻响的钟声。村里人说,那口钟上刻着古老的龙纹,是舜尧时代传下来的文物。如此,他更愿意去看那座牢牢扎根于小山之上的古庙,在白袍僧人的许可下抚摸钟上的时光流过的痕迹。而她会站在青石铺成的门廊下,聆听檐角风铃摇动的声音。</h3><h3> 一年后,他和她参加了高考。所有的奋斗与拼搏都在那几天成为笔尖流淌的智慧与自信。走出考场,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坚定地告诉她不论她去哪里,他也随她而去。成绩出来的那一天,他和她的分数竟惊人地相似,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投报了同一所大学的志愿,以为会再聚首。几天之后的深夜,锣鼓声声,水龙阵阵,村前唯一一家有信箱的小店意外地被大火烧毁,所有已到的高考录取通知书化为灰烬。她正暗自垂泪,却意外地收到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原来,承载着她录取通知书的运输车在路上出了故障,延误了些许时日。而他,再也没能等到,只能在灰烬中寻找着梦想的碎片。</h3><h3> 送别她的那一天,她与他的眼中都流露出了悲戚。他说:“天意难违。命既如此,无可挽回。这一去,沿途风寒,多多保重。”</h3><h3> 他和她都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高考,是最后一次大学招生。</h3><h3> 家中的长辈告诉他:“既然这是你的命运,那你就不必再幻想了,老老实实回来做个农民吧,你爹不就是靠种地发家的吗?”一周以后,他已失了书生样子,扛着锄头,卷着裤腿,脚上粘满泥浆。日复一日,跟着叔叔,二伯、大舅走进大山深处,在小小的谷地里照料着脆弱的药用植物。钟声一起,即刻归家。</h3><h3> 岁月流走,流过他磨出老茧的双手,流过他长满血泡的双脚,他把他自己埋在浓浓的药味里,在劳动之余将身心融入自然。太过于沉迷,以至于他抬起头来时,周围已空无一人,没有钟声,他跟着挂在树梢上的弯弯月牙奔跑。走得太急,忘记去看脚下被月光填平的坑洼,他终是被一块突起的顽石绊倒,向前,跌进黑暗的怀抱。</h3><h3> 荆棘刺向双眼的刹那,他的眼底,盛满惨白的月光。</h3><h3> 当他的亲人终于发觉他不见,焦急地寻到他时,他已躺在草丛里,衣衫破烂。</h3><h3> 他被送到镇上医院救治,却已成定局,双目失明,祸至终生。</h3><h3> 他常常搬一张小凳,摸索着,坐在小院门口,在一片黑暗中感受太阳的温暖,那温暖似是劈头而下的冰凉,让他不由自主地痛哭失声。命运的不济,使他愤恨,甚至想离开这个世界。他也对早晚回荡悠扬的钟声产生过深深的厌恶,厌恶它将他从想象拉回痛苦的现实。他痛恨这个世界,这为他后来的狂热埋下了伏笔。</h3> <h3> 文化大革命开始了。</h3><h3> 村里出现了红卫兵小队,纷乱的脚步中夹杂着打砸东西的声音和祸及祖宗的詈骂,她的家被抄了,因为她的祖父曾是国民党军队里的一个军官,后来受了开导,叛变逃亡,流落到这个小山村,养育了柳家人。那天,他听人说她们全家都跪在地上,跪在曾经装满财物的箱箧前,跪在渐渐远去的那个被五花大绑,浑身鲜血的背影里。他循着记忆,走到她家小院门口,踩着一地破碎金鱼缸流出的水,想去扶他们起来,却感觉都如石头一般,许久才听到轻轻的啜泣声。残阳如血,山钟鸣得格外凄厉,他默默站着,盼望着远方的她归来。</h3><h3> 不知是谁给他的父亲捎了口信,一家人顿时变得惶惶不安。他坐在小木桌旁,听见灯泡摇晃的咝咝声,还有死一般的寂静。许久,父亲终于站起身,将祖母拉起,然后是牛圈门关上的声音。“呯”的一声,他仿佛看见满头白发的祖母在牛棚中瑟瑟发抖的样子,却多了几分高兴,谁叫她是地主呢?让她平时仁礼不分,为霸家中,这也是恶有恶报了,他想。</h3><h3> 第二天清晨,载着反动分子与封建阶级的卡车来到了他家门口。气势汹汹的红卫兵趾高气昂地质问着父亲,他想走出门去探个究竟,却淹没在嘈杂混乱中,不辨方向。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袖口,是哭嚎着的祖母,他伸出手去,狠狠地甩开那只爬满皱纹的老手,用最厌恶的表情朝祖母脸上吐着唾沫,把她推倒在地。他被父亲拉着回屋,只感觉身后有一个绝望凄凉的眼神望向自己,在湿漉漉的泥地上挣扎,最终被拖上了卡车,猛然喷出一口鲜血。</h3><h3> 那一口鲜血,染红了飘荡开来的钟声……</h3><h3> 他依旧搬一张小凳,坐在小院门口。路上红卫兵的脚步让他着迷,呼喊的伟大口号让他狂热。他开始在家人的搀扶下参加村里的批斗大会,向台上的人扔着西红柿,举起小红本,想象着它金光闪闪的样子,竭力喊出每一句“打倒一切反革命分子!*****!”日复一日,他开始渴望每天的批斗大会,如着魔一般,展现着人生的疯狂与黑暗。</h3><h3> 直到那一天,他在台下听到了她的争辩与反抗。</h3><h3> 直到那一天,他再也没有听到钟声。</h3><h3> 村里人说,那敲钟的白袍僧人会些法术,听闻红卫兵第二天来毁庙砸钟,晚上就用六丁六甲之法将整座古庙遁走。第二天红卫兵去看时,一切都已无影无踪。掘地三尺,却只寻到一本破烂的经书,焚之以后,悻悻而返。</h3><h3> 他再也没去批斗大会。那天夜里他在父亲的陪伴下去村里关押她的小屋探望她,她无言而泣。她说她上了大学以后努力学习,成绩优秀,很快获得了学士学位。她继续读研,又在校外找了份老师的工作,薪酬不错,进展也顺利。无奈天不由人,当她在讲台上被学生团团围住,高声责骂时,她就意识到这是场劫难。不出几天,她被送回老家继续被批斗。其时已是五月,她却仍穿着冬天用的肥大棉袄。摸着那些补丁,他暗自含泪。门外望风的父亲看见几个人影走近,赶紧带着他匆匆离开。</h3><h3> 四年后,他仍日复一日坐在小院门口,而她辗转程途,找到一个颇有些内部关系的小官,以摆脱这苦难无边的生活。那个贪婪之徒看上了她的美色,在提出众多条件并得到她的承诺后,竟得寸进尺地要她以身相许。消息传来,他跌倒了,在病榻上昏昏睡了数日。醒来却感受到她手心里的温暖,还有她绵柔的气息。他说,他反正也是瞎了,没有什么用,别让她的一生白白毁在他身上,就嫁了吧,她平安就好。她久久酝酿的一句话终是没有说出口,只是一再握紧他的手,将相思化泪,滴落在白色的床单上。</h3><h3> 她过了一段平和的日子,除去那官人的欺辱与打骂。命途多舛,恶人短命,那小官一日日嗅着金钱的气息,患上了绝症,在她的注视下死去了。又是一波红卫兵,涌进了她未久住的新家,搜出一大堆那小官是资产阶级反动分子的证据。她作为小官的遗孀,再次受到了批斗,比上次的批斗更为猛烈。命运将她摔落到谷底,绝望则将她一次次推向死亡的深渊。</h3><h3> 当人们发现她时,三尺白绫下一缕芳魂尚在。</h3><h3> 劫后余生,不如一了百了。她在医院里住了几个月,饱受医生与护士的冷眼。她已下身瘫痪,不能行走。那根压断的神经让她过上了依赖轮椅的生活,无助恐惧,在即将面临新一轮批斗的慌乱中艰难度日。</h3><h3> 所幸命运女神的眷顾,三个月后,文革大潮平息了。</h3><h3> 她放弃了在城市里的工作,抛弃本可以续读的硕士,回到小山村中。虽言二十九岁芳龄,却因忧愁生出两鬓斑白,容颜憔悴,心里,亦是风烛残年,垂垂老矣。彼时他已康复,能下地勉强行走,触到她冰凉的金属轮椅扶手,他在惊喜之余感到了哀伤,感到了她的巨大痛苦。相拥,落泪。</h3><h3>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推着她出去散步,她牵着他的手,指着方向。夕阳西下,只有他和她两个人。他或许再也不能看见,但是她看见,远处的小山渐渐变得澄澈通透,空空荡荡的树林之中散发出璀璨光芒,他和她的身影在慢慢下沉的金色夕阳中变得巨大,彼岸花在火红的天宇下霎那绽放,恍若不曾经历沧桑岁月,锦瑟年华。</h3><h3> 翌日清晨,他和她早早起床,早餐过后,在依然绿叶繁盛的葡萄架下歇息。一切如旧,唯独少了那小山上的钟声,他对她说。隐隐约约之中,似有钟声回荡,他合着的眼眸中仿佛迸出一道电光,即起身推着她走出小院。她遥遥望去,晨雾缥缈中,古庙隐隐可见。</h3><h3> 没有人知道他和她去了哪里。</h3><h3> 小山脚下,悠长的石阶如千年徘徊,没入树林深处。他用尽全力,将她从轮椅上背起,脚步在石阶上叩出凝聚的执着。一步一坎坷,一步一坚定。他渐渐虚脱,她也渐渐疲乏,却依旧支持着他前行。千转百回,他和她终是到了山顶,站在古庙门前,等候着的白袍僧人一笑,隐入古庙之中,惟闻檐角风铃轻响。</h3><h3> 庙侧不知何时多了两把石椅,她指引他过去坐下。</h3><h3> “凡事皆有因果,我此行前来,为你们了缘。”僧人清幽的声音从庙中传出。</h3><h3> 正为夏午,晴空万里,晨雾慢慢散去。他和她躺在石椅上,静静等待最后一刻的降临。</h3><h3> 山钟轻响,净彻灵魂。满庭绿荫,熟透的栀子轻轻落地,做成一个甜美的梦。钟上的龙纹微微发亮。</h3><h3> 在幻梦里,他仿佛见到了那一朵往生的彼岸之花。</h3><h3> 那一瞬,他轻轻笑了,她亦如此。是熄灭前的刹那火焰,如初绽般温馨美好。</h3><h3> 恍如来者。</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