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安的双抢缘

王立平

老安生日农历六月中旬。

有福之人六月死，无福之人六月生。三伏天生，天气炎热，蚊叮虫咬，出生日即母亲受难日。最要紧处，正值农村双抢，一年的收成和希望全仗这前后二十来天的抢收抢种。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脱掉衣衫都做不赢，谁还有心思来管你这条小小生命，听天由命，自生自灭。然投胎农家，大抵命却比常人硬朗一些，抗病防灾力强一点，老安不但囫囫囵囵活了下去，不经意间长大成了人，而且身板结实，气壮如牛。老安的成长历程告诉他，活着即是福。

老安无縁于福既是从娘胎里带来，他只有认命的份，有右太阳穴疤痕为证。在老安学会走路前，身上火气重，太阳穴处长有一颗硕大疖子，化了一团黄灿灿的脓，引得饭蚊子群起攻之，创口久不能愈。父母不迭地忙农活，兄姐贪玩忘了形。留下一条凹进皮肤的红色疤痕，像化茧的蚕静卧于额头一角。

生日这种小事，本就可忽略。农忙出生的老安，更是不存奢望。往往家里双抢接近尾声，临时突兀想起。于是乎老安的娘就打一个荷包蛋，悄悄藏在老安身边的那碗饭底下，算是补回了生日。不记得过时几个年头过一次生无需大惊小怪。兄弟姐妹多，吃那荷包蛋也得小心，不事声张，否则到嘴的食物不翼而飞。排行老幺，几个老兄虎视眈眈，老安明显劣势，为争夺食物动手动脚发起一场内战，是不必要打一场嘴巴官司做前戏的。

老安七八岁就投身双抢，大集体时年龄不大，主要是撒（抱）禾线（穗）子，扯秧、插田、担稻草、晒谷、摇风车等轻松小活。小小年纪深一脚浅一脚在齐大腿深的泥田里来回跑，要么摔上个四脚朝天。田土承包责任制后，老安考了学校，单位上班，一到双抢季节，必回老家搞双抢。几个老兄分家单过，父母、老安、两个妹妹，五个人的田加起来近六亩。老的老，少的少，那么多繁重体力活，万事俱备，单等老安这个主劳力。

接到父亲寄来求援信，老安告假20天，其名探亲，其实搞双抢。老安一回家，脱光衣服，只着一条裤衩和一件背心，光着身子暴晒，投入紧张繁重的农活中。先到几个老兄家告工，后集中优势力量以最快速度，最短时间将早稻抢收回家。打耙滚，将晚稻赶在"八一"之前插下去（早稻不过五一，晚稻不过八一），晒在田间的稻草担回家，毛谷晒干用风车吹干净，颗粒入仓，才算完成双抢任务。

为了避开中午老火的太阳，早晨四点就被父母叫起床，走在路上都云闭眼花。带着两个妹妹手持镰刀将稻子一一割倒，交叉垒成一堆。天亮时，和三个老兄将扮桶（人力打谷机）抬到田间。两个男人踩扮桶，一个男人缚稻草，一个男人出谷，两个妹妹撒禾线子，几个嫂子负责送谷回家，父母年岁大了在屋前的晒谷坪忙活。家里的黑毛也没闲着，蹲在晒谷坪一角树荫下，张开嘴，舌头伸出老长，急促地哈着气，眼睛巡视前方，谨防野狗野猫老鼠不讲究，在谷堆处随意大小便。

一口气干到中午12点才收工，收工时全身只剩下眼睛、鼻子、嘴巴五个孔看得清楚，其余部位从头发尖子到脚板底下全是泥巴和汗水。火辣太阳暴晒，皮肤像结了一层厚厚的胶，粘住全身绒毛，想要撕掉泥巴，不能吝啬那层细细汗毛，还有汗毛离开皮肤时生涩的痛。跳入水塘，洗静泥巴，体重骤降几十斤。脸上、身上未遮盖皮肤被禾叶割出无数条红色印痕，遇水遇汗火烧火燎，痛得打冷颤。

吃过午饭，睡两三个钟头午觉，下午4点左右再出发。上烤下蒸，用那汗水来洗澡，一遍一遍的洗。偶尔来阵风，吹干皮肤，表皮结晶出一层细细的、肉眼可见的白色颗粒盐，在白炙的阳光下熠熠发光。汗水有时不听话，在两手不空时，偏偏要流进眼睛里去，只得扯了背心的衣摆去擦，然背心也是汗水浸透过几回，擦与不擦，一股咸味渗入眼眶内，眼泪水直流。这样累到两眼抹黑散工回家。有时为了抢时间，就着皎洁的月色，借助晚上的阴凉，吃过晚饭还要去割一丘田的禾、扯几担第二天早上要插的秧。

田里蚂蟥听水响，每次听到唂嘟嘟唂嘟嘟的洗秧声，就会游过来悄悄吸在小腿肚上，饱餐一顿。直到感觉皮肤麻麻痒痒时，才发现蚂蟥已吸得滚壮。每当此时，老安定要到田塍边折一细枝头，从蚂蟥的一头戳进去，另一头穿出来，将里面的血翻出来放干净，晒在太阳底下。蚂蟥和蚯蚓一样，截成无数段也难结果其"吸血鬼"卿卿性命。

星光稀疏，月光出不来，大伙吃过晚饭，拿出小板凳，小竹靠椅坐在院子老樟树底下歇凉。一手点支烟，一手拿蒲扇，身边不忘摆一杯山泉水泡出的后山云雾茶，老安听父母兄妹邻居拉家常，父母兄妹邻居听老安讲城里稀奇古怪的新鲜事。知了在头顶树上不厌其烦的叫，青蛙与叫不出名的虫子百籁和鸣，萤火虫屁股上微弱的光，一闪一闪地在眼前飞舞。白天累得腰酸背痛，晚上蒲扇摇两摇，摇来股股热风，也扇来笑闹声一片。

打耙滚是技术活，牛在前头走，脖子套上人字型牛杈子，两根手腕粗的苎蔴绳连在牛杈与装有铁叶金属滚子的木架之间。人站在木架上，一手扶住木架，一手用楠竹枝头制成的牛扫帚指挥牛往前走，嘴里喊着："嚡……呲....，嚡……呲....。"老安此时只能扬起手中的四齿耙头搭田塍。

老安插秧是把好手，大集体时就是村里的㮑秧能手，又会打头阵。老安插秧打头阵有两大特色，一是直，再是快。老安先下田插好一路禾，口头喊一二三，预备起，几个人同时开始插，无论插四六挂子还是三七挂子，后边的人只要超过了或挤弯了老安插的禾苗都算老安输，但老安那个时候没有遇到过对手。因有此技，老安年少时代表大队、生产队上公社参加插秧比赛，奖了一只搪瓷把碗子，上书红色几个字"XX人民公社生产能手"，呈半圆弧形排列，老安生平第一份荣誉用辛勤汗水泡来。老安靠此技捞得坨坨饭到，要么帮左邻右舍插上一两天田，管饭，老安做一天，还他父母一个半工日。

"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心地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样的诗，只有布袋和尚这样置身事外者方有心情吟唱。

忙完双抢，老安身上要脱几层皮。脱了背心跟穿上背心没太大区别，其它区域全呈暗红色，在阳光下黝黑发亮，不巴水，雨水汗水落在上边，滋的一下遛走，像雨水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一般。

父亲病故，老安在城里少有积蓄，将田地承包给几个老兄，从此告别双抢。异常"磨苛"的体力透支和过度辛劳是老安发狠读书跳农门的原动力，没曾想参加工作后又被"双抢"磨苛十年。

双抢时节出生的老安无缘于福，与双抢缘分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