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美酒夜光杯|原创

👦 文华

<h3>  七十年代末,我在陇东黄土高原一个叫田坪的小学读三年级。 我所就读的小学,办学条件很差,当时流传着这样一个顺口溜:“泥桌子、泥凳子,上面坐着一个泥孩子。”虽然条件简陋,但是有了泥土这些建校所需的天然材料,我们的桌椅板凳,校舍维修等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学校在村子的最东头。通往村庄的土路,细瘦得像一根根曲里八拐的藤蔓。村庄就像结在藤蔓上失去了水分的苦瓜。村庄里的房子是清一色的土坯墙,被时光和岁月冲洗得到处是斑斑痕痕,裂开大条大条的缝隙,就像村里人裹着胶布的手一样,裂开的口子像要吃人。房梁被柴火熏得漆黑,有的已经断裂。雕了花,贴着关公老爷门神的大木门,也被风吹得裂开了缝隙。大户的人家门上还有铁环,其它大都是普通的门扣。有的人家,门口还有场院,院落里喂着鸡、狗、猪、牛、羊、马,堆着麦草垛和荞草垛。有的人家围墙边种上树,树下堆着柴。柴下面是狗窝,狗在里面嚎叫,一会儿爬草,一会添毛,翻过来爬过去,得意得很。鸡在院子里咯咯地唱蛋歌,围着树转来转去,像人吐口水样,叭的一下拉出一泡屎来,叭的一下又拉出一泡屎来。狗一出来,吓得扇着两支翅膀飞来飞去,鸡飞狗跳怕就是这么回事了。猪在圈里直哼哼,哼不起就用猪嘴壳子拱墙和门,小孩背着花背篓在地里找猪草,老人围在火塘边砍猪草切洋芋煮猪食,一天到晚忙得不可开交,在院子里直打转转,生活原本即如此。 </h3> <h3>  那年中秋节的中午,放学时,我沿着农作物生长的方向,走我熟悉的村庄。 玉米地里歪斜着枯黄的秸秆,金黄的玉米棒子早已被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扳走,留下干瘪的玉米壳晾晒着,与丰收的景象显得有些不对称。村庄里传来几声苍凉的犬吠,打破了村庄的宁静。 我早晨上学前喝了三碗清汤寡水可以照见人影的稀饭,走起路来像风打黄河的浪,在肚里逛来荡去。到了学校,要不时地上厕所,两趟厕所一跑,肚子早像泄了气的皮球,凹得贴在了腰上。头似有千斤重,两个肩膀怎么也扛不起来,还要靠手掌托着下巴才勉强将头撑起来。至于老师在黑板上讲些什么,半天也没听清楚一个字。 村庄是个顽皮的孩子。我前进一步,它就后退一步。走了老半天,感觉村庄离我还是那么远。脚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软软的,抬不起来,也踩不着地。 我到家门口,两扇老式的旧木门像豁牙老太的嘴,紧紧地关闭着,屋顶上的烟囱像杵在风中的麻秆,没有一丝的炊烟。我打开吱呀呀的老木门,扑到锅台前,一把揭开锅盖。我的小眼睛瞪到了极致。 锅里干干净净的,连一口涮锅水都没有。从锅里冒出的咝咝寒气,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冷战。我茫然环顾屋内,看见那只篾蓝子高高地悬挂在房屋的睡梁上。这是一只平时放吃食的篮子!我找来一条板凳,爬到板凳上,踮起脚尖将那只篮子够了下来。映入眼帘的是横平竖直的篾篮的底子。它们正瞪大惊奇的眼睛望着我,仿佛在责怪我说,你难道不知道我是空的吗?还要多此一举劳神费心地把我够下来,这样做有意思吗? 我仍不灰心,老鼠似的,又掏了几处,终究什么吃的也没掏到。我想躺下歇会儿,但肠胃不停地对我进行疯狂的扫荡,使我不得不奋起进行自卫。 我紧了紧麻绳裤带,咽了几口吐沫,然后关上门,来到村子中央的路上。这里已经聚集了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和我一样,父母不在家,家里又找不出什么可充饥的东西。不一会儿,又来了几个。我们或站或蹲,或坐在地上,低垂着头,上眼皮耷拉着,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知该说什么。这个中午的时间可能和我们的胃较上劲了。我们的胃越是抗议,时间就走得越是漫不经心,仿佛要将这个中午带入永恒。<br></h3> <h3>  那年头,一到农闲时间,在村里听不到鸡鸣狗吠声,也看不见袅袅炊烟从屋顶上升起。人们为了一天能吃上一顿饭,都到修水利工地上去了。那些年轻力壮的整劳力都到离家很远的修工地去了。他们吃在工地,住在工地,是不回家的。工地一般会就着地势搭起一个大棚子,棚子里的地上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和麦秸。男男女女,同吃一口大锅饭,同睡一张大地铺。有条件的,从家带床被;没条件的,晚上就滚进麦草铺子里。那些有被子的也不一个人独盖,几乎每床被子底下都挤着四五个人。白天歇工时,男人们坐在坝坡上,撩起袄捉虱子,女人们则找一个背风的低凹处坐下来,脱下身上的袄,迎着刺眼的阳光将袄里的虱子一个一个地捉起,掐死。那些晚上要回家照顾孩子的妇女,还有老人和十四五岁能将就抬点土的孩子,就到离家比较近一点的工地上去抬大土,挣口饭吃,度过漫长的艰苦岁月。 我的母亲就在离家两华里的渠上抬土。我们像一群离开牧人的羔羊,一路叫着,寻找着,来到了工地。 工地上还没有放工。民工们正打着号子,抬着土,穿行在渠上渠下。母亲身上冒着热气,她穿着布袄却敞着怀,头发被汗水打得湿漉漉的,像一块布,裹在头上,缠在颈上。 在工地的一角,有一个能容下两三个人的小窝棚,这是工地上用来看夜的窝棚。晚上放工后,民工们都回家了。但民工们使用的铁锹、铁锨、扁担、抬筐等工具都放在窝棚前的场地上,还有工地上民工们吃的粮食也放在窝棚里,需要人看守。在窝棚口,用黄泥土垒起了锅灶,上面蹲着两口大锅。锅盖是用麻绳串起来的高粱秸秆做成的。由于中间串得不够密实,一煮饭时就撒气漏风,两口锅喷泉似的,向上喷着蒸汽柱子。锅灶旁边有两只木桶,里面盛着从溪涧里挑来的涧水。一边的草地上杂乱地堆放着碗筷,但馒头有数,人口有数,那工地上有多少民工就有多少只碗和多少双筷。<br></h3> <h3>  这个季节的茅草像火烧云,密密匝匝地铺了一地,柔软得像地毯一般,铺在窝棚前的场地上。 我们一群孩子先在工地上挖出的土块里找茅草根充饥,嚼了一会儿茅草根感到有了精神,便来到窝棚前的场地上,翻了一会儿筋头,又摞在一起跳木马。我们正玩在兴头上,忽然从工地那边传来了一声:“放工了!”就看那些民工欢庆胜利般地丢下铁锹、铁锨、抬筐和篇担,风赶浪追似的向开饭的地点潮涌而来。我们立即收住正在起跳的双脚,犹如被猎人追赶的兔子,撒开四蹄奔到锅灶旁,每人拿起一副碗筷围到锅灶边,看着锅里冒着热气腾腾白馒头,吸一口,心里都香喷喷热乎乎的。 啊,终于可以开饭了!我们激动地将碗伸到炊事员面前。 “把馒头放下,谁让你们到工地上来的?这里没有你们的饭!”话到人到,原来是工地上的头头。他不问三七二十一,走到我们面前噼里啪啦一阵响,将我们手里的馒头全给收走了。我们一下子全傻眼了,看着锅里的饭,急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转。 这时,母亲走过来,她拿起我的小手摩挲着,为我抚去脸上的灰尘,拉着我去领了一副碗筷,排队打了一碗饭。母亲将我领到一处凸起的土块前,她坐到土块上,让我贴着她的胸前坐在她的腿上,然后把饭交到我手里。我一边吃饭,一边问母亲,为什么要要修渠道,为什么中秋时节中午不回家做饭给我吃?母亲一边回答着我的问话,一边用手为我梳理着头发,将我刚才玩耍时沾到头发梢上的草屑一个一个地捡掉。将我玩皱的衣服一点点地整理舒坦。在我一碗饭快吃完时,就听我姑姑大声喊道:“嫂子,锅里没有饭了!”姑姑的声音又大又难听,叫得我心里直发毛。看到姑姑惊慌失措地往我母亲这边跑来,我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吓得直往母亲怀里钻。母亲在我头上轻轻地抚拍着,示意我没事的。让我不要急,慢慢地吃。姑姑来到母亲面前,望着我母亲,急得眼泪都要下来了。 母亲依旧为我梳理着头发,整理着衣角。待我吃完饭,母亲接过我手中的碗,走到锅灶边,伸手从水桶里舀了一碗水,头一昂,咕嘟咕嘟地喝了下去。喝完,母亲将碗放到一边,抬头看看天。天似乎更阴沉了,像谁欠了它一万吊钱没还似的,母亲没有去理会这些。她蹲下来,给我把衣服领子往上提了提。母亲对我说:“孩子,听话。回家不要乱跑,好好上学去,啊?”我似懂非懂地嗯了一声,就和伙伴们头也不回地连蹦带跳地往回走。 在走向学校的路上,我想,今天是中秋节,晚上还能吃点什么?应该有苹果、粉条炒豆腐……</h3><h3> 我想着想着,似乎听见有儿童诵唐诗的声音飘来。我被那声吸引,慢慢地也张开了嘴,和着那天籁般的声音轻轻诵唱道:“葡萄美酒夜光杯……”<br></h3> <h3>  田文华,男,甘肃庄浪人,曾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现供职于某省直机关,业余时间笔耕不辍,自娱自乐,有百余篇小说、散文等在《人民文学》《十月》等报刊发表,部分作品被收编入《读者》《神州魂》等书籍,先后发表新闻作品千余篇,出版书籍2部,多次获各类新闻、文学奖。<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