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与缘起

游兰 （郭媛）

　　人开始回忆了，也许就意味着青春渐行渐远。对于语言我从来不擅长驾驭与表达，年少时甚至一度有文字阅读的障碍。比起年少时内心的大激烈、大冲撞来讲，那时可以讲每天都有痛苦与焦灼感，都有倾泻表达述说的愿望。而现在我已经变了很平和了，对于命运对于这个世界。这样可以回过头来，甚至可以跳脱开来回望自己走过的轨迹，也可做一个梳理与回顾，也许为了更好的心灵的蜕变与远行。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也许在某方面是有道理的。可是对于我的记忆，我的青春苦多乐少。年少的心是新奇、纯真、浪漫的，但也一定是真诚与敏感、脆弱的。这个世界一切都有它的因果与缘起，就好像我从小刚烈执着的性格与脾气，还有那些对苦难、残酷不公那些刺入骨髓深深的痛苦感，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大约是很早，可那时我还是个小孩子，一个小女孩，可为什么会这样？这就是自己独特的感受体验与性情了。当然到现在我更多明白了，很多人的经验经历虽然是个人性的，但大家其实面对的是大体相同的困境，只是大家有时不愿意正视或者疏于这样的心灵、目光的交汇与交流。那我就还是回忆讲讲我自己的感受吧。

我的童年是在内蒙古的鄂尔多斯渡过的，我的母亲是个北京人，文革前一年的老大学生。大学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内蒙古，在那里遇到了我的父亲。其实我人生所有的快乐和亮色都是在童年。虽然那时的鄂尔多斯远不是现在那个传说中的淘金乐园，而仅仅是个有着几万人的荒凉的沙漠小城。但在我的记忆中，即使是每年黄沙漫天的春天，我的心都是欣喜与快乐的。一家人还有朋友们会坐着车到附近的牧民那里去赶庙会，还记得那记忆中热气腾腾煮羊肉的大锅，如同那亲近暖暖的人情，还有那在草原上悠扬而苍凉的歌声。我的家里有着自己的小院子，院子中间是石子铺成的小路，旁边有花圃，还种着菜与果树。最喜欢寂静的午夜，从屋内长长的水管流出汩汩地流水浇地的声音，滋润着夏夜的梦还有我幼小的心。那时每天都是和小伙伴们，赤着脚跑到附近的田间去摘野花野果，玩累了就倒在麦浪里看着天空在风中慢慢熟睡。每当夏季的夜晚来临，大人都在广场的路灯下说着家常，而我们追逐着萤火虫疯跑疯玩，那真是个像梦一样昏黄美好的记忆。其实我真正的性情内心，早已注定，我是个没有规矩束缚的野孩子。可那自由的童年就像张永恒的相片凝固在那里，而我后来所有的命运遭遇与坚持也许就来自我生命中那最原初的那份记忆、渴望与回归。

我七岁的 时候，父亲开始由于工作升迁的原因举家要离开故乡。我记得对于离别我总是最难以承受的，所有的离别无论是小聚还是永久，我就是那么个念旧重感情，善感脆弱的人。我开始上学进入学校，其实所有对于学校、教育的记忆我都是觉得荒诞的，我不过是不得已把自己摆到了那个去处，我一直都无法从心灵深处认同那样的环境那样的体制人情。那些关于大人的记忆与印象，那些无奈、负重以至麻木扭曲的灵魂。记得一次到一位叔叔家去做客，叔叔的朋友是位军人，两个人喝酒交谈，谈着谈着说到了死亡，他说他是如何对一个死刑犯开枪的，那之后的痛苦、焦虑与恐惧。到现在我对这样的残忍都记忆深刻，因为在那一刻起，我对自己说永远不要变成这样的成年人，永远不要进入那残酷、冷漠不公的成人世界!还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家里的空气越来越阴沉凝重，像张无边无际的大网。是母亲阴沉的脸，那些无休无止的压抑吗？母亲生病了吗？一定是。直到十几岁的时候，哥哥告诉我，他无意中翻看到母亲写过的一个材料，原来在文革的时候，1968那年的夏天6月24日，一帮红卫兵冲到了姥爷姥姥家里，把姥姥姥爷全都用皮带活活打死了，孩子们都跪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我彻底震惊了，我想母亲年少时的记忆，成为她永远的心魔，她自此失去了爱这个世界包括她孩子的能力，她留下了永久的伤痕与对这个世界的扭曲与恨意。无数次我对她爱的表达与呼唤，她无处回应，那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成为今生永久的缺憾与找寻。

还记得是十四岁的那个春天，怎样冥冥之中的安排，我无意中看到这样一个纪录片----《霸王别姬的拍摄花絮》，我还记得一周只播出一集，持续了很久，也许是我心理记忆的原因。不知道在某一时刻我内心突然被点燃了，就像片尾那场熊熊的烈火，无法言说。我为之柔肠寸断、心碎落泪，我为之失魂落魄、痴狂着魔。我完全活在对这部电影的渴望与想象中，再也无法平静！到现在我明白为什么是这样一部电影可以触动点燃我，还是在我内心潜意识的基因里那流淌的宿命的轮回。

一转眼到了秋天，一个炎热的午后，我清晰的记得我走进教室，刚一坐定，坐在我前面的那个男生，忽然转过头来对我笑意盈盈。可在此之前我和他交谈甚少，几乎没有往来，他居然对我说：'今天晚上在**剧场演《霸王别姬》'。我当时就惊呆了，他怎么会知道？？整个的一下午，老师在台上讲课，我的心早就魂不守舍，我更清楚的记得是那年的八月十五。下学之后，我一路狂奔到电影院买了张电影票，之后反倒犯难了，八月十五这样的日子，我从来都必须得在家过，想想母亲的脾气，我心里惴惴不安，甚至犹豫胆怯。可是一进家门，母亲正准备出门，居然对我说，晚上父亲单位要举行舞会，我们孩子们只能自己过中秋了。我简直不能相信我的耳朵，我急忙掏出了电影票，还是怯生生地问母亲：我可以去看电影吗？母亲露出少有的慈爱与笑脸说，叫上你哥一起去。我点点头，心里却像小鸟一样撒开了花，心想老天爷怎么安排地这么巧！

吃过晚饭我和哥哥匆匆忙忙赶到电影院，但后来看的过程到现在反而渐渐模糊印象不深了，只记得看完之后是无尽地虚空与失落，过了这么多年之后，我才想明白，也许是因为在我心中有我自己的《霸王别姬》。而后来回到家里的记忆却到现在都是刻骨铭心的，我彻夜失眠了，各种失落、包括电影中的悲剧、痛苦还有自己的苦闷，全都袭来，而家里人早已进入梦乡。我一个人悄悄爬起来，摸到厨房，打开父亲藏酒的柜子，在最里面的角落处摸出一瓶来，我也不晓得是什么酒，只记得瓶塞好开，然后一仰脖喝了小半瓶，此时万籁俱静，屋子一片漆黑，而苦涩、眼泪伴随着烈酒缓缓流进我心里，我就那样呆坐了许久。

还记得后来一个刚放寒假的午后，我在家整理东西，录音机里放着奥斯卡电影音乐合集，当《走出非洲》磅礴的音乐缓缓地响起，我的内心涌动着无限地悲悯，面对这样灵魂的乐音，我只有匍匐于地，像朝圣一样谦卑笃定。我看到我年少时的宿命，那些亲人、人群中暧昧但近乎顽固的冷酷与麻木。而天地之间，只有一个逆风而行孤独的我，一个心中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爱和温暖却无处投射的孤儿！后来我记得一堂政治课后放学的路上，我和一位同行的好友又说起了电影，我说我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我想成为一位电影导演。她很惊讶地问我：你知道做导演很辛苦，你一个女孩儿怎么可以？那时我还真是个孩子，但我的内心对这个世界的感受是一片绝望与荒凉，我想到了电影，哪怕就是这个词，对我来讲都闪现出霎那的火光与希望。我抬头看了一下天，还记得那天的天空，阴沉而没有光彩，然后看着她的眼睛，对她郑重地讲：我愿意。这是我喜欢电影的开始与缘起，就好像是这部《霸王别姬》中的程蝶衣一语成谶。

在这之后的十几年里，我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在看电影、看书、听音乐中度过，现在想起那真是个备受煎熬、痛苦如影随行近乎疯狂的炼狱的过程。就像我每一次把自己完全放到一部电影当中，用心灵去感受里面每一个生命的呼吸，我就是他们每一个人。我把电影完全当作了真实，我甚至很多年分不清电影与现实的界限。每一次穿越时光的生命之旅，每一次宿命的轮回，每一个黑暗中人性光芒的闪现，那些爱与温暖，都令我为之动容、激动狂喜，心碎落泪甚至滴血，我想在那些巅峰体验的时刻我可以幸福地死去；就如同太多电影前世就看过，那些似曾相识的记忆、感触、片段，让我百思不得其解，让我冥冥之中开始相信人有灵魂信仰的存在......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