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光浩啊,慢着点跑,等等你姐……”我停下蹦蹦跳跳的脚步,回过头来,姐跟在娘身后,在山路上踏着积雪姗姗地走着。太阳从东山上冒出头来,金黄色的阳光映照着苍茫的大山,娘瘦弱的身躯挑着两袋黄豆,努力地挺直腰杆……</h3><div> “梆,梆,梆……”家门口传来的“豆腐梆子”声音,就如闹钟般准时,从我记事起,这个声音陪伴了我好多年!我的家乡“石匣”是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在我小时候,家乡很是贫穷闭塞。我的记忆里,父母永远都是在忙碌着。父亲在山外的石料厂打工,干着又累又苦的“石匠”,但却挣不了多少钱。娘在家里种地,照顾我和我姐,我和姐只相差一岁,娘边种地边照顾孩子,很是辛苦,但娘却从来不喊累。娘不识字,但却很要强,总是想着再多干点营生来改善家里的生活,娘就想到了“出豆腐”。</div><div> 我一直认为“豆腐”其实也是中国古代很伟大的发明,它赋予了豆子全新的境界和价值,尤其是对于中华饮食文化意义深远。很多种类的豆子都可以做成豆腐,但在我的老家,都是用黄豆来做,村里的乡亲们都喜欢吃豆腐,每年也会在山地里种点黄豆。“出豆腐”是个辛苦活,“世上有三苦,打铁,撑船,卖豆腐”,所以没有多少人愿意干这个营生。但是娘却执拗地想要干这个,于是娘便麻利地开始置办家伙事。到邻村“田家柳”大集买了口大锅,我父亲自己盘上了灶台,打好了豆腐筐,缝好了豆腐布袋,又在天井里安上台石磨,我娘的生意就忙忙碌碌地开始了。</div><div> 但“出豆腐”真的是一件很繁琐很累人的营生,更何况我娘那时完全靠人工来做。每天干完了农活回到家,匆匆忙忙做好晚饭,一家人吃完了,我娘就开始忙活。“出豆腐”用的黄豆必须精挑细选,这些黄豆有些是我们自己种的,也有些是买的。先用簸箕簸,再用筛子筛,再把发霉的豆子一粒一粒仔细地挑出来。用石磨把挑拣好的黄豆磨开去皮,然后去井里挑水,一般都要挑上四五担水。泡上黄豆,大锅里填上水,再收拾好柴火,经常是一直忙活到十点多才睡觉。</div><div> 第二天凌晨三四点钟,我娘就起床了,先在石磨上把泡好的黄豆磨成生豆糊,同时大锅里也烧上水。把磨好的豆糊放到大锅里搅拌稀释,再装到布袋里反复按压滤出豆汁。接着旺火烧开豆汁,然后就是最关键的环节“点卤”,“点卤”的方法有多种,但在我老家是用“酸浆”来点,“点卤”的好坏对豆腐的质量有决定性影响。“点卤”在我的老家也被赋予了神秘感和神圣感,每次点豆腐时不允许生人靠近,不允许高声狂语。“点卤”完成后,在豆腐筐里铺好包袱,把点好的豆腐脑放进去压模成型,热腾腾的豆腐做好了!接下来就该“卖豆腐”了,但村里的乡亲们一般很少拿钱买,都是拿着黄豆去换,一斤黄豆换两斤豆腐,所以该叫“换豆腐”。豆腐出好了,娘就开始敲“梆子”,“豆腐梆子”一响,乡亲们就三三两两端着碗来换豆腐,娘出的豆腐很受欢迎,在家门口一会的工夫就抢光了!</div><div> 整个“出豆腐”的过程,拣豆子、挑水、推磨、烧火、压布袋、点豆腐到最后压模成型,每个环节都要费心费力,娘在其中付出的艰辛可想而知!其中推石磨、压布袋是最费力气的活,很多出豆腐的人都会因此落下病根,我娘也经常腰疼胳膊疼,后来父亲借钱买了台电磨,总算能省点劲了。父亲在家时就会跟娘一起忙活,父亲外出打工了,娘就一个人干,每天都是晚睡早起,几乎是风雨无阻!但“出豆腐”所得的利润却是少得可怜,忙活半宿这一筐豆腐最多能挣四五块钱。娘养了两头猪,用“出豆腐”剩下的豆腐渣饲养。一年下来,只要这两头猪没病没灾,顺顺利利地杀猪卖肉,就能过个好年了!</div><div> 村里的乡亲们换豆腐用的黄豆质量参差不齐,但我娘“出豆腐”所用的黄豆都是成色很好的。每过一段时间,娘就把这些不太好的黄豆挑拣出来,到“田家柳”大集上低价卖掉,再高价买回来些好的黄豆。那时候没有车,娘就挑着担子,领着我和我姐,走上十来里山路去赶集,娘的体重只有九十多斤,但这担黄豆却有八十斤重!不管是酷暑难当的夏日,还是寒风凛冽的冬天,崎岖坎坷的山路上,娘挑着沉重的黄豆,一遍遍地走过,岁月在娘的脸上刻下了深沉的印记,但娘还是努力地挺直了腰杆……</div><div> 娘出了十多年豆腐,以至于我家的院落里总是洋溢着一股豆香的味道。但我却不爱吃豆腐,娘说是我小时候吃伤了。慢慢的我和姐都长大了,也能帮着娘一起“出豆腐”了,会跟着娘一起捡柴、挑水、推磨、烧火,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后来我和姐都去济南上学了,每次写信回家都劝娘不要再“出豆腐”了,但娘还是一如既往的执拗。放假回家,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电视时,娘在炕头上坐着说话的工夫,就能睡着了,消瘦的脸庞上满是疲惫和沧桑!再后来我们毕业了,找了工作,一再劝说下,娘终于不再“出豆腐”了。但每到过年过节时,还是要出点豆腐自己吃,乡里乡亲也会去我家让我娘帮他们“出豆腐”。</div><div> 我十九岁那年,去了国外打工,一年才能回来一次。独在异乡,人生地不熟,言语不通,工作也很辛苦,生活习惯也非常难适应。但每次打电话回家,我都会说我很好,从来不说想家!只是夜深人静时,脑海里那一捧捧的黄豆、那热腾腾的豆腐清香却是挥之不去……</div><div> 午夜梦回,又回到了那条山路,姐跟在娘身后,踏着积雪姗姗地走着,我回过头来看着娘,“娘,你挑的是啥呀?”“光浩啊,娘挑的是黄豆!”可现在我懂了,娘肩上挑的,不止是黄豆……</div><div><br></div><div> 写于2018年6月26日</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