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尚顽石

栾力

        我这一生喜爱的事物不少，不喜爱的不多。喜爱的，也说不出为什么；不喜爱的，倒是能说出个理由。譬如钓鱼，那么费力干嘛，要吃鱼去市场买一条就是。费那么多时间才钓来的鱼，哪里还有精力去做。还有的人钓了鱼根本不吃，都拿去送人，为什么呢？

         除了钓鱼这件事，我不喜欢的还有石头。就是那种立在院门口的，又高又大又占地方的石头，傻大黒粗的有啥意思呢！有一次在街上闲走，见一人家门前立着两个石人，一左一右，陈旧斑驳散发着泥土味。他们是从哪里弄来的呢？

        后来去苏州看到园子里那些奇奇怪怪的石头，原以为是人工凿出来的。当听说这就是太湖石时，我心中忽有所动。果然有点不同，有些峻峭和灵气劲儿，难怪让那个米老头见了就拜。我于是对石头有了新的认识，特别是“皱、瘦、漏、透”劲儿，简直像是在形容一个精灵古怪的老人儿。

我暗自对比:皱和瘦都有，漏和透则差的太远；我是一块“死心眼”的顽石。

        “死心眼”这词，形容一个人呆笨，反应慢，不开窍。如果稍稍有点褒义，也是说一个人认死理，不通融，不让步。我年轻时，常有人说我“死心眼”，当面和背后都有人说。我不知道他们是褒还是贬，我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到今天，几十年过去了，一生的路似乎也没剩下多少了。现在想一想，我自己倒把自己看透了，果真是个不开窍的死心眼儿，一块冥顽不化的顽石。

         其实，人和石头一样。精灵八怪的人，称为聪明；死心眼儿的人，称为愚顽。傻大黑粗的石头，称为顽石；瘦皱漏透的石头，称为奇石。所以，不论是人还是石头，都要与众不同才好。或者说，要跟上时尚；即便是你看着不顺眼，不舒服，只要是时尚，就要接受。

         以前，我很难接受这个观点。现在，被岁月磨砺得圆滑了，经常自己找些理由说服自己。前几天收拾旧衣服，有几件背心似乎不能穿了，记得去年就曾对老伴说:洗干净了扯做抹布吧！老伴要操心的事多，一忙就忘了。谁知一下子又翻了出来，然而我却说别扯了，我能穿。老伴也会心地笑了:真的呢，你穿上也是时髦老头了！因为，我们刚见过也评论过那些露胳膊露腿的时尚。不同的是，他们的时尚是特意做出来的，而我这是自然天成的，是绿色时尚。

         小时候淘气，经常把衣服或裤子弄破了，晚上我妈一边给我缝一边说:衣服破了要补上，要不然人家会笑话的。那时提倡的是艰苦朴素，笑脏笑破不笑补。所以，我离开家后一直是自己缝缝补补，从未穿过带窟窿口子的衣裤。那时候，谁的衣服上补丁多，谁最光荣。我们的裤子膝盖和屁股都用缝纫机轧得密密实实的，又结实又好看。可是现在，一条好好的裤子，膝盖和屁股蛋子上都弄出些窟窿，女孩子穿上露着白白的肉——她们说那是时尚。

        我现在老眼昏花，纫一根针线也费劲了，干脆也不缝了，就那么穿吧！谁说老头就不能时尚了，只不过咱们露的地方不同罢了。

        那天，我就穿着这样的背心和老伴去她乡下的妹妹家，不料几个小姨子都笑了，夸我也会赶时髦了。这让我心里很踏实，知道现在的社会和以前不一样了，人们的眼光也变了。我每天怡然自得地去锻炼，去市场买菜，甚至走街串巷闲逛。偶尔低头侧目，看见自己肩头上的漏洞，竟然也会生出几分自豪和感慨:我的肩虽然不是“铁肩”，担不得“道义”，但我一家的艰难苦涩，可是都在上面哪！

        我就这样把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自己觉得挺有滋有味的，从愚顽走向时尚。至于在别人眼里什么样，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因为，我觉得我的心里开始变得通透，没有什么剌剌巴巴的东西堵着。不过，就有一样事情让我庆幸:我妈没看见！如果老太太看见了，肯定得给我缝上，她不会让我穿着露肉的衣服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