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穿过老街经南门口的万人坑,就到了红土村,再前行数百米就是大仓屋了,和长辈同行的时候,总会说这个屋场还有我们几个远房的亲戚,但我的记忆里只有那几条无时不在的恶狗,在我独行时的心尤战战兢兢,这个梦魇几乎贯穿了我整个的孩提时代,以至于常常做梦狗都在追着我狂吠。写意的父母从来不会考虑到这一层,当然我也不会把我内心的恐惧告诉任何人,以我的经验,这除了招来一顿哂笑外不会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慰藉,在那个年代,表面上每个人都坚强得只剩下了英雄主义的情怀。</h3> <h3> 某种意义上,这种情怀也是有用的,据说狗是最欺怂的动物,每每在色厉内荏的我露怯之前它已落败而逃了。摆脱了恶狗,一路快走就到了西河边的那片柳林,除了春天会开一串串猫耳朵一样的花外,其它季节的柳林几乎都是无趣的,即或夏天里走在柳荫下也是浑身的燥热。印象中的西河水总是缓缓凉凉的,通常我会放下脚步戏戏水,河里的鹅卵石长满了青苔,拖拽着长长的裙裾随波荡漾,石下藏着许多的小鱼,无视我的驾临,依旧在水底窜来窜去的,偶尔还泛出金色的鳞光,好像在说有本事你就来抓我呀,我看得分明,总觉得伸手就可以抓住它,但每每都以我栽到了河里而告终,原来河里的石头并不稳实,我始终都不明白其实是我的贪心,一次又一次地迷惑了我的心智,衣服都湿透了,鱼儿也没有抓到一个,索性就势在河水洗一把汗,再掬一捧畅饮,河水沁凉沁凉的,带点微甜,喝饱了就忘却了刚刚的失态与尴尬。</h3> <h3> 爬上岸堤是一段缓坡地,这里已是挽刦的地界了,坡地的尽头又陡起一道山岗,长满了几人高的马尾松,岗上小道两旁的坡地到处都是坟茔,老坟上长满了荒草,渐渐没于无形,新坟就招摇些,还没褪色的祭吊在山岗里尤其突兀,冷不丁一声知了传来,我的耳中有些嗡嗡作响,我故作镇定头也不回地赶路,和跟在后面的鬼暗暗地较着劲,生怕一心虚便露了破绽。与父母同行的时候,看到这些新坟总会叨念说某人某人又走了,有时是淡漠,有时是惋惜,这些我都不关心,我只关心他们转世会不会变成厉鬼。也许你不相信这世上有鬼,但你听过那些有鼻子有眼的故事后,你就不会那样想了。一个人时我就憋住一口气,在力所能逮的后半程猛地来一个冲刺,好像真的把那些伺机想拿我的孤魂野鬼远远地丢在身后了。</h3> <h3> 翻过山岗,老屋就在眼前了,一座小山脚下七八幢瓦房、茅草房略呈倒S行排开,屋前有还算宽阔的稻场,稻场边紧邻着一口堰塘,有大半个屋场那么宽,堰塘外是一片开阔的稻田,一眼可以望到远远的焦枝(焦柳)铁路,如果你站得更高,甚至好像可以望到更远的三岔河那头,姨妈家就在那儿。这不是些单调枯燥的物像,每一处在我的眼中都是那样的鲜活,就在我站的山岗脚下,日本人入侵到鸦鹊岭那年,九岁的母亲曾抱着她两岁的妹妹满山岗地逃难;堰塘边一石六的田埂上,我和近三摸了外公的叶子烟整匹地卷了起来,吞云吐雾的觉得那样才像一个真正的男人,而后果是那样的悲催,近三竟醉得吐了;岗下的每一块稻田,我们都曾经在稻子收割完了之后捡拾过落下的稻子,那些年我们家翻儿滩粮不够吃,正是这些稻子救了我们的命……我每次读艾青的那句诗就会像他一样,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可能我的孩子再也难能体会我的这种感动,因为他已经和土地失去了亲密的联系,我也无意逆势要求他生生地建立这种联系。稻田两侧小山包脚下各有一条溪沟,常年流水淙淙,在老屋的左侧及右前方变得宽阔,便成了一洼水荡,名曰荡,可见水并不深,但传闻还是出过大蟒的,差点就要成蛟成龙了。</h3><div> 这在我们老家也不过算是寻常的景致,但刻意地要和村子的其它几个屋场相比,确也有些不同,当时和现在我都没有发现它风水学上的意义,直到前年和幺外公的孙子喝酒,才知道外公的祖辈原来是生活在安福寺一带,后来分家其中的一支探寻到此,以为龙虎之地就此扎根下来。遗憾的是这么多年来,这里好像并没有出过什么龙虎之人。后来我也曾探访一些出过大人物的地方,经他人的指点好像真能够看出些什么名堂,回头再看时也就没了当时的气象,国人擅于敷衍自古有之,认不得真的。</div><div> 这次小酌激发了我追根溯源的兴致,我向几近九旬的母亲问询赵家老屋的来龙去脉,母亲竟语焉不详,很多的事儿好像都发生在她未成年之前,她能记事的时候,长辈也没再提起这些事儿。这并不奇怪,寻常巷陌的事儿无非就是些生生死死、鸡毛蒜皮的小事,常常是说没了就没了,并不值得勒石永铭之类的。</div> <h3> 我小的时候,老屋上“克”字辈的长辈就只有外公一人健在了,当时的我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奇怪,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产生了这个疑问,向母亲寻求答案才知道有的老人搬走了,有的死于了那场难忘的饥荒。有一次屋场上的一家过事,我无意在碗底发现一个瓷雕的“長”字,引起了我的兴趣,一打听原来过事的主人家碗筷不够用,便会向他人借一些,这是乡村通常的做法,为了避免混淆不清,家家都会在自己的物件上刻上主人的名字,我才知道外公名“长”。</h3><div> 外公年轻时是靠打短工谋生的,做过赶骡子、帮人整米、种田等多种营生,一般来说,有过这种经历的人多半是开朗健谈的,而外公却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记得冬天里我和大表弟同睡在外公的被窝里,十几斤被子还有他的棉衣压得我们气都呼不出来,我们叽都不敢叽一声。天还不亮,闹钟一样准时的外公一声轻咳,威严得近乎冷酷无情,表弟须立马行动起来,这是该放牛的时辰了。大表弟是幺姨年近三十那年生的,小名便唤作近三,放牛的担子自然落在他的肩上。在那时集体的牛寄养在各个农户家里,养好养坏大家眼里看得明白呢!每次放牛回来外公一定会把手搭在牛后髋的胃泡处,看它鼓胀起来了没有,如果是在农忙的季节,还会特意加一捧谷料,虽然是牲畜,虽然是集体的,毕竟是下苦力的性灵,亏待不得啊!每次查看牛吃得饱饱的,外公的脸色方会缓和下来。近三深知外公的脾性,从来也不敢敷衍,两头牛养得膘肥体壮的,队上没有哪一家能比得过的,因此近三也格外招外公的怜爱。放牛是一件很耗功夫的活儿,近三的功课自然也就有些疏松了,他竟统统都记到放牛的账上,这是后话了。</div><div> 饭桌上的外公近乎刻板,要是谁说话的声音大了,或是扒饭的碗筷声响了,他指定会低声斥道吃不言睡不语,纵是顽劣的我们也不敢不收敛些。有一次我父亲和姨夫他们两连襟喝得热了,就推却、攀劝了起来,酒劲一来声音难免有些大了,外公一点颜面也不留,“喝酒就喝酒,劝什么劝!”场面一时相当尴尬,好在他们也晓得岳父的脾气,违拗不得。局面很快就在桌下展开了,父亲伸出两个手指,意思是还喝两杯就算了,姨夫一拔,伸出四个手指,两个人就在桌下拨来拨去的。那时的外公已经眼力不济了,听母亲说壮年时外公就有了眼疾,据她的描述我推断应该是翼状胬肉,好像还像关公刮毒那样生生地割过,再后来又得了白内障,根本发现不了他们的勾当了。</div><div> 外公行三,屋场上多是他孙子辈的人,因此唤他三爷爷或赵家三爷爷。大家这么唤他还有一点是打心底的尊敬,即或他眼睛不好使了,完全凭感觉在稻场上挽柴把,只要有人从外公的面前路过,都会停下来恭恭敬敬叫上一句三爷爷。也有不信邪的人,隔壁舅舅的女婿来走丈人,欺外公眼神不好就大摇大摆地过去了,外公感觉有人经过就问小表弟:“家成,刚刚过去的是哪个啊?”,“雷万培”,外公便唤道:“雷万培,你是发了大财还是做了老爷啊!见了三爷爷招呼都不晓得打了啊?”,搞得雷万培立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div><div> 没得眼病以前的外公很是能干,有一手好蔑活儿,屋后的山上多的是山竹,虽然短而弯曲,但并不妨碍制作一些家用的竹器。我常常蹲在地上看一根根青竹在外公的手上翻舞,一会儿就像变魔术似的变成了竹篮、竹筛、筲箕。看他心情好的时候,我会乘机央求他顺便给我做一个鱼篓,钓鱼的时候背上一个鱼篓,就别提有多么神气了。如果还有什么非分的要求,外公大抵会拒绝,我和近三就偷偷地摸了他的篾刀到后山去砍竹子,常常把篾刀砍得瘸头凹脑的,这自然会令外公大为光火,许是口硬心软,巴掌终究没有落到我们的屁股上,不过我们再要找到篾刀就难了。</div> <h3> 除了蔑活儿,外公还擅长打鱼织网,夏天用赶网子捕鱼,冬天就宜于拖耙了。这是最令我们兴奋的事儿,小孩子哪里知道关心稼穑的艰难,只知道贪图捞鱼摸虾即时的欢乐。眼疾后的外公赶鱼的时候就离不开我和近三这两个拐杖了,太阳下山到黄昏的时段,鱼儿最喜欢到岸边觅食了,布下赶网再以竹赶把鱼往网口赶去,快速提起赶网,鱼儿就束手待擒了,当然那时的外公已经看不清有鱼和没鱼了,就像大师到了心中无剑的境界,只凭感觉或是网底晃动的白光,就势往网底一抄。有一次我们在屋前的溪沟赶鱼,赶着赶着一道白光从网中晃了出来,还伴有轰轰的水响,外公拿不定是什么物什就问表弟,“近三,刚才是什么一轰的?”我们看得分明,是一条斤把重的草鱼,连忙在上下两端筑了围堰抓住了。所谓英雄迟暮的哀叹莫过如此。</h3><div> 外公唯一的嗜好就是闲下的时候吸一口叶子烟,晒干的烟叶去了粗梗捻碎,再装到铜质的烟锅里,这些事对于外公自然算不得什么难事,但懂事与不懂事的人差别就在这里,我和近三会讨巧地拿过他的烟杆,帮他装好了递给他,又伏在地上点燃。在云雾中的外公有着判若两人的慈祥,也许他真的老了,褪尽了年轻的钢火,臻于至静,一呼一吸间腮帮竟陷得那样深,停顿得那样久。</div><div> 回忆总是那么适合来一点云里雾里的。</div> <h3> 那时外公和他的弟弟我的幺外公成家了还挤在一个屋里,外婆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女儿,幺外婆却一口气连生了三个儿子,这在那个年月,在农村,你能想象得到幺房该是有多么的得意,就只差拿一个喇叭吹了,幺房的大舅常常有意无意地在母亲面前念叨三房里添不了男丁,直把母亲的牙齿都恨得痒痒的,一口吞了他的心都有,不几年外婆也病故了,真可谓一语成谶。屋场上还有几家也是这样的情形,理论上这是一个小概率的事件,即使小要是砸到你的头上,也会砸得你直不起身板儿。早些年前外公曾打算把他大哥的儿子赵仁信过继过来,但大了的孩子终究是养不家的,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h3><div> 外公并不是一个封建的人,那时候还拿了两石多谷让母亲读了两年私塾,后来家境不济了才作罢,应该来说母亲还算一块读书的材料,到现在要九十了还跟我讲狠,读私塾的时候没有挨过板子(戒尺)呢,还要背《三字经》、《女儿经》给我听。这一点我是信的,我媳妇常常在和赵婆婆斗智斗勇的婆媳之战中败下阵来。</div> <h3> 姨妈和母亲相继出嫁后,姨爹入赘来了老屋。一般来说上门的女婿有改姓和不改姓两种情形,姨爹就没有改姓依旧姓陈。</h3><div> 记忆中姨爹有世界上最好的脾气、最温和的笑容,他对客人的欢迎没有多话却又让你能感到他内心的真挚,即或你是一个小小的客人你也不会有被忽视的感觉,这点还体现在他说话的轻言细语上,无论对外人还是家人,这是他所有特质中我最为欣赏的一种。我见过太多外面像虫家里像熊一样的男人,就喜欢在吃饭这个点上借股酒骚劲儿,在家里就像在大街上撒泼的妇人,大呼小叫地从老骂到小,有时也是打,一天中一家人唯一温馨的就餐氛围非要闹得鸡飞狗跳的,好像不这样就不能显示他主人的威风,其实这哪里又有什么威风呢!</div><div> 我也许可能误读姨爹了,他并非不爱说话,可能只是活路多了没空说而已。到镇上开会或者榨花生,忙完了晚上一定会到我们家小酌,如果秋天来,他会变戏法样从荷包里变出好多的熟花生,多到让我们惊喜。父亲会陪他小酌,因为喜爱,我们这些小孩也会围在桌边看他们喝酒,好像他们之间还是有很多话的,通常这种日子会持续好几天,我们每天也因此多了个期盼,如果有一天姨爹不来一家人都会有些失落呢。当然母亲也会格外地添一些下酒菜,姨爹回去的时候脸上竟可以看到一点酒膘了。</div><div> 从这一个侧面可以看出姨爹日常的活路有多辛苦,幺姨头三胎也是三个姑娘,后来才有了两个表弟,表弟都还小,帮不了他地里的活路。那时姨爹还当着生产队的队长,队里有很多的农事要安排,自己的农活也不能落下,好在姨爹是一个种田的好把式,耕田耙地样样能干,可是纵是三头六臂也抵不住干不完的农活,常常是天黑定了姨爹才会走进家门。</div> <h3> 屋后的山林长满了山竹与灌木,也不乏些高大的棕树、栗树、松树,还有一些我并不认识也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林子很茂密,须低头弯腰才能钻入,地面有一点从树顶透下来斑驳的弱光,不远的暗处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我,越是这样想就越把自己吓得厉害,更谈不上什么乐趣了,只落下一地的慌张。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山雀、画眉、斑鸠、野雉、猫头鹰在林间唱和,白天听上去说多婉转就有多婉转,要是到了晚上,蹲在墙后角的茅厕上,林子里猛地里一个扑腾,继而一声短而急促的凄叫,接着又是一阵长得令人窒息的寂静,把你直吓得个魂飞魄散。</h3><div> 那时的我是相信有鬼的,外婆(母亲的继母)去世的次年,我陪母亲蒸糯米做醪糟,水开了一翻又一翻,又压了几次冷水,再添猛火,糯米就是蒸不熟,母亲好生奇怪,琢磨了一会儿忽地里明白了缘由,对着蒸子说了一句,嘎嘎您儿就不要躄(bāi,宜昌方言,骗的意思)您的姑娘哒!再揭开蒸子米就熟了。</div><div> 农村是需要这些鬼故事来吓野孩子的。老屋门前的堰塘不过一人多深,俗话说牛脚坑儿就淹得死人,这已经够深了,一到热天外公就开始了他的老故事,某人某人早晨起来放牛,那天有很大很大的雾,一个女鬼就坐在堰角的树顶上梳头,一头白发直拖到水面上,放牛人走近想看个究竟时,她倏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地上还留下了几根煞白煞白的长头发。</div><div> 纵是女鬼瘆人,也挡不住我们亲水的冲动,还有梨子的诱惑。老屋右角的堰塘边有棵高大的梨树,到了夏天梨子成熟了,就挂在离水面一人多高的枝丫上,青绿色的皮下包着白晶晶的果肉,脆甜而多汁,想想就流口水。那是远房姨妈的梨树,姨妈还指望它变几个现钱呢,如果不用点计谋那是万万想不到口的。我和近三偷偷地游到树底下,从堰底摸了几个鹅卵石,瞄准了向梨子砸去,有过这方面经验的人都知道仰头击物是多么地没有一个准头,一不小心倒把自己的头砸了。轰咚轰咚的水响很快就传到姨妈那警惕的耳朵里,姨妈赶过来一定会说,儿欸,梨子还没有熟呢,等熟了摘给你们吃噢!虽然我们知道那不过是一句客套话而已,也只有知趣地撤退了。即或常常是偷不着,但偷不着,乐趣一点也不会因此而减少。</div> <h3> 天色大亮了,近三放牛还没有归来,二姐在菜园里,姨爹还在地里忙,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家人各有各的忙,一家人早饭很难得聚齐,桌上一大碗炖鸡蛋是唯一的一碗荤菜,这也不是常有的,家里来了我这个客人才特意加的一道菜,幺姨拿了几个空碗,一一地给他们舀了些留下,剩下的又给我、家成、外公格外多分了些,到三姐的名下就所剩无几了,三姐竟委屈得呜呜地哭了起来,幺姨又从二姐的碗里匀了些给她方才作罢。</h3><div> 那年月每家都有关于鸡蛋的故事,这个故事在孩子大了以后还会云淡风轻地一次又一次提起。一个空空如也的蒸鸡蛋碗,几个孩子还哭着喊着去争,那上面还能挂着好大一点蛋星呢。鸡蛋就像农家的银行,是大多数农村家庭唯一的活钱,儿们读书的学杂费、文具甚至盐等生活必需品都指望着它呢,所以即或家里有几个鸡蛋都舍不得吃,从牙齿缝里省下来,以备不时之需。看看屋场上别人家的餐桌,我自然明白了什么,每每幺姨问我想吃什么菜时,我就会懂事地说,榨广椒,幺姨一个劲地夸我,这个客好招待,一碗榨广椒就够了,干脆就叫榨广椒客吧。</div><div> 能够这么叫我可见我去的是有多频繁,这都因为有和我年龄相近的表弟,于情于理我都应该陪伴他,夏天的夜期短,刚睡着没多久就要起床了,据说沾了露水的草更肥美,加上牛的胃口又大,进食需要的时间也特别地长,除了早早地起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近三把牛牵出了牛圈,把相对温顺一些的水沙交给我,自己就骑上二号子,一头水牯背上去了。</div><div> 放牛通常是需要结伴而行的,一则因为时间长了一个人难免有点枯燥乏味,二则水草茂密的地方多在孤山野岭,再野的放牛娃也还是有点畏怯的。所以头一天相互就约好了第二天碰头的地方,没有约的话就扯起嗓子一喊,对面岗上的发国子、发成子就能听见了。</div><div> 天还没有亮,晨风吹上身还有点微冷,打了一个冷噤也没有驱走睡意,在牛背上继续栽着瞌睡或者擦着眼角,牛不紧不慢地爬坡,多年的风化再加上一场雨,沙砾的坡道有你意想不到的松动,我一直担心一脚踏不牢实就会人仰牛翻,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保持运动中的平衡好像是它们与生俱来的本领。</div><div> 好的茅草在人迹少至之处,在路上花点功夫也是值得的,茅草约略呈三棱型,侧缘带有微齿,像锯条一样尖而锋利,牛并没有它外形所呈现的憨愚,专挑刚出土的嫩草,长舌贴着地面一卷,头轻轻一带,胡乱地嚼了几口就吞下肚了,待困觉时慢慢反刍。</div><div> 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人也渐渐新鲜了,找个石子就地两横三竖就是一副成三棋了,再捡几个石头或折几截树枝两个人就能战将开来。下得无聊了可以站到牛背上摘一段柳枝,截头去尾搓软,拔出柳杆就是一支柳笛了,放牛娃没有受过正规的音乐训练,也就是那么不着调地一通胡吹,只要自己快活就成。如果我在我就成了焦点,毕竟街上来的人见闻广一些,我说的每一件事他们都很新奇,我不知道是否为他们打开了一点外面的窗子。</div><div> 山中平缓的坡地上偶尔会零星地开几块瓜地,种着香瓜或者西瓜,乡里乡亲的随手顺几个瓜,深了浅了都说不得的,成熟的时候主人就会搭上瓜棚,着一个古怪的老人看瓜,看到放牛娃靠近时就会格外的警觉些,我们一边讲古一边打岔,看瓜人的戒备也就慢慢松懈了,乘他分神的功夫,牛垫子若无其事地盖在事先看好的瓜上,起身离开时连瓜带垫一起包走了,待看瓜人明白过来瓜已经下了我们的肚子。</div> <h3> 我们骑着牛慢悠悠回到屋场的时候,外公早已等在那儿,他一辈子只相信自己经手的事儿,这样他才让他感到踏实。这档口郭正坤犟着脑袋出门干活了,他有一身的蛮力却缺一个脑壳,好在队里的人都很善良,给他多一点工分大家也不会计较,免得落下欺负老实人与外姓人的口实。老屋上的人家都姓赵,多少都跟我们带点一亲半戚的,只有隔壁的一家姓郭,我老是觉得有点怪,屋场都是瓦屋就他们一家是个草屋,低矮而破漏,女主人常年佝偻着腰,偏偏又有点喘不过气来样,这样蜷着益发严重了,远远地就能听到她胸腔里呼噜噜的声音,那声音会让站在旁边的你就倍感难受,偶尔她抬下头,吐出一口浓痰,反倒咳得更厉害了。每见一次,我都会担心来年再也看不到她了,可是来年她依然顽强地佝偻在那儿。</h3><div> 屋子里空荡荡的,她就这样蜷在那儿在火塘里拨来拨去,那盆火就跟她一样,好像吊着一口气,说去就去了,柴火的上面架着一个铝质煨锅,锅上沾满了烟垢只看得到黑黢黢的颜色,锅里咕哒咕哒不知煮着什么东西。</div><div> 这就是郭哑巴的家,哑巴在自然灾害的那年饿死了,留下一个病壳壳的老婆,一个脑瘫的儿子,一个还在吃奶的姑娘。在这种情形下死去也算不上一件什么坏事儿了,至少是一了百了了。哑巴是解脱了,可苦了落下的一家子人。我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的生命力有如此的顽强,只不过是她不敢死去而已。</div><div> 哑巴的女儿长大后模样也还周正,队里人同情她把她安排在村幼儿园做老师,她做事也靠谱,应该说这样的条件,提亲的人会踏破门槛的,但进门看了她的母亲和哥哥了之后就打退堂鼓了。</div> <h3> 哑巴旁边就是舅舅家了,小时候只知道屋场上家家都是亲戚,隐隐地感觉这家格外地亲,只是舅妈说话腔调怪怪的,舅舅也码着一个相,像欠他钱似的,即或他们招待我们的伙食再好,也不能改变我的颇不喜欢。后来我在追根溯源才知道他就是那个曾经过寄过来的舅舅,果然不像一家人样的。</h3> <h3> 舅舅隔壁的姨妈,那个堰角梨子树后的姨妈,却让我倍感亲切,虽然我并没有偷到她家什么梨子,但她在言语上让你挑不到一根刺儿,永远都是那么亲切,好像真的很亲很亲一样,我一直这样以为,也没有向长辈求证,就这样糊里糊涂的以为着。</h3><div> 其实姨妈和我们远得很,她这一辈也没有儿子,入赘的姨爹改姓了赵,就当儿子一样,所以子女都从姓了赵。姨妈的二儿子招工到了武汉,曾经带媳妇儿子衣锦还乡过几次,让我们羡慕了好久。后来我考到了武汉的大学,到表哥家里玩,他儿子竟说我是乡里的伢,让我好一阵自卑。真的应验了那句老话,宁愿城里住街角, 也不在乡旮旯里磨。</div> <h3> …………</h3><div> 我读高中的时候,姨爹他们准备把老屋推了建新的砖瓦房,那时派给我从镇子运送食材的任务,那时我还不会骑单车就这么跌跌撞撞地逼会了,那么红火的场景,我并没有意识到赵家老屋就这样渐渐地要没了。</div><div> 我读大学的那年,外公走了,家人自作主张地告诉我,以为我的学业重要,其实有什么比外公更重要的呢?!</div><div> …………</div><div> 再后来,要修宜张高速,正从老屋的侧边而过,要迁外婆的坟,母亲回来说,揭开棺木,外婆就只剩下了几根长骨了,母亲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时间总是这样的无情。</div><div> 我再到老屋的时候,两条高速从老屋左右直穿而过,切断了屋前的沟荡,到处都是水泥的结构;以前满山遍野的马尾松都不见了,换做了密密麻麻的柑橘,我问路上来人说是一场虫灾,我看更可能是出于一场人祸;屋后的小山也没了以前气象,我一眼也就看穿了它的底色;外公的老屋传到近三手里后来卖给了一个外乡人;老屋上原来几户兴旺的人家也渐渐衰败了,该走的不该走的人也走了不少。</div><div> 这还是我那个熟悉的赵家老屋么。</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