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印痕

梦里园林·孙震（原创）

老兵说事（10） （陆一军军直舟桥连战友32后重返军营，参观军史馆。孙震摄） ＂悄悄＂的送别 时任陆一军（83011部队）政治部组织处副处长、曾任江西省委常委、省军区政委的陶正明少将，曾详细描述过当年赴老山前线参战，送行的家属们的感人场景。 2018年6月7日下午，在杭州清波门，我们拜访老首长陶将军，向将军报告：老首长这篇短文，一直让无数读者动容。 我把自己收藏已久的这段文字，复制如下，以飨读者： 当时，上级规定，为了保密，所有随军和临时来队的家属，都不准到火车站送行。 军部离三天门火车站有十多里路，一些胆子大的家属，就悄悄相约，到时候几个人走小路到三天门火车站。 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家属们都开始行动，有的还怀抱婴儿。 她们有的走小道，有的走大路，有的骑自行车，还有的爬上老百姓的手扶拖垃机，目的地就是一个：三天门火车站。 可到了火车站，领导却不准靠近，派战土纠察拦在警戒线外。 她们只好站在火车站附近的小山坡上，认识的或不认识的，有文化的或不识字的，见面都相互拥抱安慰。 上级不准她们哭出声来，她们只能轻轻抽泣。 她们不吃不喝等了好几个小时，眼睁睁看着老公乘坐的那节车厢，不停地用手帕擦泪。 有的还跪在地上朝专列磕头作揖，求老天保佑丈夫平安。 10:00，专列开动了，此时此刻，家属们再也不顾上什么保密要求，都冲下小山坡，追着专列大声痛哭，南腔北调发自一个心愿：盼望亲人平安归来！ 后来我听说有的太激动太痛苦，昏迷了过去；有的瘫倒在山坡上；有的滾到山坡下的水沟里……担任纠察的战士也被她们所感染，流下了同情的热泪！ 她们扑向铁轨，跟着专列奔跑。专列远去了，她们的泪水还在流淌！ 她们憎恨战争，深明大义，默默地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精神巨痛。 从那以后，她们天天提心吊胆，夜夜不能入眠。 这就是新时代军人的妻子！ 这就是可亲可敬的军人家属！ 陆一军（含配属各部）2·6万热血儿女、优秀青年，除了家属已经随军的干部外，所有官兵都来不及也不允许向父母丶妻儿和兄弟姐妹告别。为了国家，他们严守秘密，悄然无声地迎着炮火，从江浙，一路向西！ 出发前夜，我们军直舟桥连的一些战士，悄悄溜到营房食堂前的操场，各自朝着家乡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又一躬： 也许我倒下，算作是与父母和家人最后的诀别。 残酷的抉择 整个老山轮战期间，陆一军官兵为保卫边疆安全，不畏艰险，相互协同，浴血奋战，整过老山作战中，没有丢一个阵地，没有一个人开小差，没有一个人当俘虏，没有一个人畏缩不前。 全军参战部队先后打退了敌人2次团、4次营、100多次连以下规模反扑和袭扰，牢牢地守住了阵地。 全军参战部队主动出击，拔掉敌28个据点，共歼灭敌人5000多人，毁敌炮128门，军车65辆，缴获枪炮112支（门）和大批军用物质。 同时，我们也付出了397名勇士为国捐躯的代价。 下面是我85年4月8日的战地日记，此时，前线阵地的战斗还在持续中，直至5月31日轮战结束。 85年4月5日是清明节。陶副处长让我替组织处整理烈士花名册。这是件心怀敬意，十分庄重的工作，生怕出错，一直持续到今天4月8日。 组织处汇总84年7月参战以来烈士名册，说是要报送南京军区，便于军区向即将召开的江浙皖沪民政厅长会议通报，让地方协助部队做好抚恤工作。我军兵源主要集中在这4个省市。 我抄录的伤亡汇总表格显示： 全军截止目前共牺牲战友377人，其中江苏近140人，浙江67人，安徽近80人，湖北山东河南10多人，还有部分湖南丶甘肃丶江西丶广东籍战友。 战斗负伤的伤员达到1400人。 总政统一印制的＂烈士通知书＂，即将着手寄送到相关县级人武部。 陶副处长说，烈士证书和抚恤金，一律发父母，不发妻子。妻子终归是要改嫁的。 从那天开始，我就有了这个小小的心结。 时隔多年，我依然困惑。 妻子失去了一生托付的丈夫，换不来一张带着荣耀与悲痛的烈士证？ 如果给了妻子，失去儿子的父母再失去唯一的精神寄托，会不会更加伤心？ 33年后的今天，再提此事，陶将军对我说，就一张烈士证书，怎么办？只有发给父母。 关于烈士证发给谁，陶将军说:我当时考虑烈士父母是生养烈士的。绝大多数烈士是独生子，拿到烈士证，一辈子有些保障。如果给了妻子，妻子顶着烈属的名声，不利于改嫁。她改嫁了就不是烈属了。基于多方面考虑，我才决定发给父母。后来证明也是合乎理情的！ 事实证明，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是唯一正确的办法。首长当时想的太周全了。 当年，为了保卫边疆不怕流血牺牲的战友，每个人都是一座屹立的丰碑，他们是民族的脊梁！ 无论他们现在身在何处，过得怎样，都应该得到所有人的敬仰！ 今天，为了那些牺牲的战友，我们必须好好活着！因为我们必须担负起传承老山精神的责任，继续讲述英雄的故事⋯⋯ （2018年6月7日下午，舟桥连参战战友在杭州拜访陶正明将军〈中〉和许佳文首长〈右1〉。） ＂失信＂的承诺 一位军工战士从前线归建后，去找师首长评理。 这名战士用本子记着： 在前线阵地断粮断水几天无法供给保障的情况下，他冒死把粮水冒险送上去了，某领导承诺为他请功； 阵地上炮火密集，沿途地雷密布，伤亡人员运不下来。最初上级承诺运下来一具烈士遗体，个人记三等功一次。他组织完成了看似无法完成的任务。 类似前后有五、六次之多，竟然没有一次兑现。 他憋屈，希望上级兑现承诺。 后来，负责处理这事的某位机关干部说，他在对方心情稍许平静后，拿出三件东西给这位军工战士看： 一是一张被鲜血染红的合家福照片，背后写着：活着真好！ 二是一张烟盒纸上写着：我如能下阵地，不要功，不要奖，不向组织提要求，只要吃顿饱饭，睡个好觉，洗个好澡。 三是一块弹片。 军工战士看完后沉默一会，选择了离开。 有人问我如何看待这件事，我选择了沉默。 我不知道这位军工战友的内心，是否真的能够平静下来。 这位战士错了吗？既便没有上级的承诺，我相信他们只要接到命令，一定会冲锋。 因为，他们是战士！ 如果上级有过承诺，就应该兑现。否则，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战士？ 活着是好，活着的人也需要尊重。战士可以选择放弃勋章，但我们没有理由不给他们应该享有的荣誉！ 战场记功是有严格比例的，这个比例同样是很残酷的。 杀敌立功，为荣誉而战，是战士的追求。这荣誉就包括立功受奖。 因此，我内心纠结，当初上级的承诺，真到了现实中，兑现不了，错不错，错了吗？ 只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才更知道士兵的坚强！只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才更知道生命的珍贵！只有亲历过战争的人，才更知道家国的重要！ 仗好打，功难评。一旦生活归于平静，立没立功，立什么功，将影响一个人一辈子。战后，浙江农村籍参战战士，立三等功以上的，退伍后可以安排工作。我们安徽省立二等功以上的，可以进城安排工作。这对从农村入伍的战士，有着多大的诱惑，又是多大的喜事啊！这只是后话。 前线评功时，我也亲身经历过＂干部让战士、党员让群众、轻伤员让重伤员、活着的让烈士、后方让一线、机关让连队＂这样的评功，或多或少都有内心的煎熬。但要是把名额让给为保家卫国而牺牲的烈士和战斗中英勇负伤的战友，我们每个人都会举双手赞成。 我们都做到了。 凯旋归来，我已无怨无悔！ 2018年6月7日晚，记于杭州。 注：图片除署名外，选自83011部队《威震南疆》画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