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和不怕

梦里园林·孙震（原创）

老兵说事（9）

30多年前，我是陆一军军直舟桥连的一名服役7年的士兵。退伍后，很多人让我们回答，当年在部队执行任务，面对危险怕不怕的问题。

（83年7月5日，舟桥连用冲锋舟在郎溪县城转移遇险群众。孙震摄）

怕

＂你们去抗洪抢险，面对危险，战士们怕不怕？＂

＂怕＂！

不是怕自己死，而是怕群众遭难。

历年的抗洪抢险，我们军直工兵营舟桥连，面对的首要任务是抢救遇险群众和物资。

我们年轻的战士，有的第一次去抗洪抢险，便遭遇洪水里漂浮的遗体，还真不敢靠近，不敢去打捞。方圆十几里都是洪水，已无人烟。打捞起了怎么处理？

内心深处有恐惧，那是真的怕。

1983年6月底，皖南遭遇洪灾，史无前例。

据宣城县志记载，历史上全县年均降水量为1300-1400毫米，而洪灾前的十天里，宣郎广宁的降水量已达1300毫米，最高水位超历史1·5米，超过警戒水位2·5米以上，1954年也没有这么高。

6月30日，郎溪县境内的圩口全军覆没，7月4日的一夜大雨，降水200多毫米，可谓雪上加霜。皖南农田受灾面积几百万亩。受灾严重的宣城、郎溪两县均遭洪水淹没。皖赣铁路中断约半月，皖南公路干支线全部中断。全区受灾人口达120余万人。

（郎溪县城郊区倒塌的民房。孙震摄）

7月2日，我们舟桥连刚结束浙江埭溪抗洪抢险，返回营地休整。

7月3日，安徽省向南京军区求援。军区让就近的陆一军作好准备。

上级要求我们舟桥连待命作好战前准备。我连各班排马上写了请战书。上午10点半，指导员崔广林和我代表全连去军机关送请战书。军部就一个舟桥连，抗洪抢险是舟桥连份內的事，只要下命令，非我莫属，请不请战都该我们连上。但官兵们要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决心。

（ 原臷83年7月27日《安徽日报》）

7月3日下午5点，舟桥连连长陈中立受命，携带汽艇丶冲锋舟和27辆舟桥丶机桥车紧急出发。舟桥连的这次抗洪抢险，也是连队自1959年组建以来史无前例的：军成立了前指，军司令部李家富副参谋长亲自带领我连，另配属一辆水陆两用坦克和一辆通讯保障车，一百多名战士昼夜兼程，边抢修水毁道路边机械化开进，赶往灾区。

怕什么偏来什么。我们怕行进受阻要更改行进路线，耽误救灾时间，结果就是遇上了。一百多公里路程，大部队摩托化行进几经往返迂回，走了15个多小时。

7月4日下午，先头部队抵达受灾最严重的郎溪城关。县城已被洪水淹没。

大部队开到宣城丶郎溪两县灾区，我们真怕了：面前一片汪洋。农田被淹，房屋倒塌，交通阻断，停电停产，百姓被困。那是一场百年不遇的浩劫。

我们的战士无比揪心。来不及与地方机关联系，便缷下汽艇丶冲锋舟，紧急卸载舟桥架设门桥：

救人第一位！转移群众第一位！

在由白茅岭农场通往郎溪县城的断头路边，我亲眼见到仅有的几碗稀饭，一碗卖到了5元。从洪水中惊恐逃出来的饥饿难忍的人，喝完粥后嚎陶大哭：家人失散了，家里什么东西都没了啊！

救人要紧！

怕老百姓生命有危险。

我们用冲锋舟收拢群众，运到门桥上。门桥上一次可容纳几百人，我们把群众用门桥、汽艇转移到城外的山上丶高地未淹的路边，一批又一批。

当我们在郎溪城外山上，看到数以万计的群众，露宿山坡受冻挨饿，军前指立即报告南京军区，请求军区空军配合受灾较轻的芜湖丶蚌埠丶合肥丶马鞍山等地，派飞机向山上及附近的山头，连续3天空投馒头丶包子等食品。

我们还怕，怕有疏忽遗漏，让没能逃出来的群众绝望。

我们24小时轮流开着汽艇丶冲锋舟，打着手电，摸索着逐村逐户撕破嗓子喊：

有人吗？有人吗？

有人在房子里回答了出不来，我们爬上房顶，揭瓦进去，铁钉刺破身体鲜血直流，没人顾得上。

那几天，人民子弟兵接受了多少次人民群众的叩谢跪拜，舟桥战士承受了承受不起的如此厚礼。

这种怕，是一种担当，怕里饱含责任。怕是因为我们是人民解放军丶革命战士，与人民群众心连心哦！

这一次，仅在郎溪县奋战五昼夜，我连一百多人，利用舟桥器材，就安全转移遇险群众一万二千多人，粮食一万七千多斤及大批物资。

（通讯保障车停在白毛岭农场。孙震摄）

由于紧急轻装出动，官兵们没带换洗衣服，又遇连日阴雨，一直全身湿透。整天泡在水里，不少人脚都泡烂了，手脚丶身体被各种残破物件划伤。我拍摄了连队抗洪抢险的资料，每天汇总当日抢险救灾进展，定时文字报送给前指，由他们电报南京军区和军部，让上级第一时间掌握第一手灾区情况。

之后，我们奉命转战宣城，再向长江汛情严重的芜湖开进，宿营芜湖河运学校，巡防芜湖长江大堤，直至长江洪水退去。

（冲锋舟在郎溪县最繁华的马路上转移群众。孙震摄）

我们也有遗憾。由于我们救灾心切，除了动用门桥丶冲锋舟，汽艇外，还尝试动用了水陆两用坦克察看灾情和救灾。一路上，坦克水中开进时产生的巨大波浪，使泡在水里本来就岌岌可危的民房倾刻坍塌。指挥部果断下令停止停用坦克，只作道路开进遇阻时牵引车辆用。

事后，军政治部为我连记集体二等功。

（作者〈前右1〉85年在老山前线）

不怕

当初上老山前线打仗，你们怕不怕？

我坦然地告诉他，不怕！至少我是一点不害怕。我不敢在部队与人打架，但我敢于上战场杀敌。

这是因为，从老百姓到军人，从刚高中毕业的学生到人民解放军战士，不是简单的身份改变，而是人生观丶价值观的一次升华。

最初我们当兵的动机十分单纯：几十年的和平生活后，农家子弟也好，工农儿女也罢，入伍就是一种过渡：去当兵兴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或入党，或提干，或学技术，或退伍安排进工厂当工人，或跳出农门，找份好差事谋个出路。79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前入伍的我们，几乎没人内心深处是怀着准备打仗的思想，去报名参军的。我报名当兵，当初就是想离开贫苦的农村，退伍后有机会吃皇粮。一旦到了部队，通过教育训练，我们虽然明白和平年代基本上不会打仗，但当兵就是为了保卫国家，随时准备打仗这个道理是懂得的。

忘不了116阵地抢筑工事的日子。116高地是老山前线的上甘岭，我们连长白龙安带领战友在敌人鼻子底下挖战壕，连队班长贺满仓被地雷炸断腿流血不止。

忘不了担负军前指警卫工作的日子。以能吃苦著称的舟桥兵改行当警卫，风雨无阻昼夜潜伏落水洞山垭口，丛林中蚊叮虫咬纹丝不动，履行卫兵职责。

（作者〈右1〉85年在老山前线）

上了战场的我们，都不怕。一是我们年轻，很多时侯不知道怕；二是经过部队锻炼比较自信，不会怕；三是都有年轻好胜之心，不会装熊装孬，不能怕；四是热情冲动，当兵打仗，天经地义，有想当英雄的荣誉感，所以更不怕。这就是我给很多没当过兵的人，对他们心存疑惑的真实解答。

只是，没想到战争随时会落在我们头上。不仅曾经有过，而且今后随时还有可能有。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越战老兵大都老了。人年纪一大，总是喜欢回想以前的事，总是忘不了那场离新中国最近的一场卫国战争。老是日思夜想，当年的战地生活，当年的生死战友。

我虽然实现了当兵入伍前的梦想，进城当了工人，但又很快下岗了，自谋生路。再后来病退，一个月有二千余退休金。时不时也有牢骚抱怨，嫌收入低社会分配不公。仔细想又觉得不亏：我们参战没死没伤地回来，过上了太平的日子还不知足吗？

有人现在问我，今天再让你去上前线，你还怕不怕？

我说，我很怕，但照样会义无反顾！经历过战争的人，更渴望和平。但真有战争需要我，我还会去，尽管我老了有点怕。我骨子里有战士的血液。我会冲锋，冲锋时我永远不怕！

因为，我曾经当过兵，我是当兵的人！

作者85年在老山前线军前指（落水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