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岭牧歌

汉晋斋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在家乡的南岭上，有一处羊圈，毛素亮在这里放羊，他住着石屋子，吃着简单的饭菜。

一碗南瓜饭，一个玉米窝窝头，一碟红萝卜咸菜……

此刻，毛素亮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抬头，一只棕色的小羊站在不远处的斜对面，晨光洒在小羊的身上，脊背便有了一道光晕，直楞着的双耳，坚硬的双角，尖尖的小嘴，和善的双眼温情地望着他。

“你也来吃点？”毛素亮打着招呼，笑笑说。

吃完饭，毛素亮抹抹嘴，喝上一碗茶。

这茶是他自己用山上的酸枣芽做的，选春天嫩的芽儿采摘来，用铁锅翻炒一下，存起来，用时放碗里开水一冲。“绿生生的，多鲜亮，安神解渴，好茶！”毛素亮颇为惬意！

于是就抽起烟来，也有着自己的心得，“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那烟杆是山上一种带刺的长着瘤疤的直条子，小拇指粗细，古拙而有奇趣，主要还是中心处有着软软的囊，用细的钢丝穿过，就通气了，一头按上烟锅子，另一头按上“玉石”嘴子。

且慢，这个“玉石”嘴子是他爷爷留下来的，温润光滑，泛着微微的绿光，看着舒坦，手感极好，可用可把玩，而且不伤牙。这时，他用烟锅子从烟袋包里装上烟叶。

取火也别具特色，火石和火镰，高梁囊子，只见他用火镰打着火石，刺拉拉的火星子，将高梁囊子凑上去，一会儿，火星点燃高梁囊子，用嘴吹吹，火旺了，这样再去点烟祸里的烟。然后叭哒叭哒抽上几口。

饭足，茶品，烟抽，放羊……就这么周日复始，平平淡淡的，但又时时充满着情趣，也许，只有他能从中体悟到某种努力和追求、快乐和满足！

磕磕烟锅里的灰，他从石屋门口常坐的那块大青石上站起来，去一边的羊圈，对着头羊说: “老伙计，咱们今天从张林嵧，刘家峪口，走古道，爬和尚岭，去黄露泉喝水，可清楚了？”

只见那头雄壮的白色的头羊把头抬得高高的,好像在说 : “掌柜的，放心，看我的！”

打开羊圈，头羊在先，羊群忽啦啦向岭上去。

天空万里无云，蓝蓝的，远处的山苍茫茫的。黑白相融，黑的是大片的树，像水墨画上去的，白的是岩石，像是画中的留白，又消失成一条线，去了天边。

微风带着些凉爽拂面，又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香味，羊儿一边吃草，一边慢慢向前。

白的羊在绿草间，格外显眼，悠悠地，像流动着的几缕白云，黑的，棕色的羊，又进了一片白色的山花里，说不上是白色的花在动，还是羊在动。

那些绿色从脚下一片片向前，沿着坡上坡下，高高低低，曲曲弯弯，浓浓密密。像一张无形的绿色的幔，铺天盖地的，举头望蓝天，低头见绿草，羊儿绿中行，人在绿中行，四处静悄悄的……

这时，毛素亮扬起鞭儿，在空中划个弧，一缩，只听“啪啪”几声，声音在山上回响。

“哎，哎，你三个鳖羔子，要拿巧吗?”

毛素亮发现三只白色的小羊，一字儿沿着山崖走，这还了得！一不小心就掉下崖壁去。他知道，这时不能高声喊，怕要惊着小羊的，只得望着，像怀揣个小兔子，砰砰直跳！

这一边两只棕色小羊仰头望着那高处的羊，显出几份羡慕和惊讶的神色。羡慕的是，小羊儿高处行走如履平地，展示不俗的技艺，惊讶的是，“一失足不就成千古恨”了么？等着高处的羊走下安全了，毛素亮又举起鞭儿，狠劲地甩几下，啪啪啪，像放火鞭似的，

“听好了，谁要再没高没低的，我就收拾谁！”这声音洪亮，震的四边嗡嗡响，又吆喝那只头羊:

“你给我听好喽，领着它们远离悬崖，走正道，走平阔处。那些摔跟头的，都是觉着自己差不离！”

你别说，毛素亮话音刚落，那只头羊来来回回好几趟，又是高昂着头，似乎在对他说:“掌柜的，放心，看我的！”

毛素亮满意地点点头。说: “咱们走古道！”

所谓“古道”是说山脚处的一段天然的青石板路，七八十米长，上面有二条三至五厘米深的车印。

据说，古代时，当地的人们，用本地盛产的煤，陶瓷，去莱芜，蒙阴，新泰，济南等地换生活用品，长年累月，光滑的青石板上，硬生生压上车辙子。

每每经过此地放羊，毛素亮都停下来观察一番，用手指比划比划车印，不禁摇头长叹！“真是不容易！”

是的，常言道: “水滴穿石，铁杵磨针。”这石头上的车辙，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祖祖辈辈的先人们，为了活着，为了一口气，不知以怎样的勇气和韧度，造就一段又一段生活的传奇！

似乎很遥远，似乎不可能，但又是事实。那青石板上深深的车印，宛如一部厚重的历史印迹！那是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车轮滚滚向前，那是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那是一种不屈不挠的象征，是责任，是坚强，更是信念！

毛素亮每次感念于此，就像一个充电的地方，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他知道，父母过早双亡，是姐姐一手把他拉扯大，后来随着姐姐乞讨来到现在这个山村。

姐姐嫁人了，带着他一块留下来，这里的大队支书很关心照顾他，让他给生产队放羊。

支书对他说: “羊群给生产队创收，年底社员可分点羊肉过个年，改善改善大家的生活，垫羊圈踩粪土给庄稼施肥，任务光荣而艰巨。”

就这么的，怀揣着这个任务！感恩着支书和大家的照顾！一放羊就十几年，孑然一身。

放好羊，踩好粪，成为他的生活全部，青山大岭成了他的家，风来里，雨里去也不顾，穿着打着补丁的衣裳和露着脚趾的解放鞋也不闲，粗茶淡饭也心甘……

羊群成了他最好的伙伴。了解着羊，关心着羊，和它们说说话，是件快乐的事。

比如有一回，一只大母羊意外离去，留下了吃奶的小羊，咋办？他根据羊的嗅觉灵敏的特点，将另一只母羊的体液抹在小羊的身上，这样根据气味，那只母羊就可以认领小羊了。

毛素亮松了口气。

又一时想到自己的身世，不免有点凄凉，随口唱道: “小白菜呀，黄又黄，三岁二岁没了娘……小羊呀小羊，吃奶时节没了娘，今日有人照顾你，他年谁来管我亡……”

说归说，唱归唱，只一会功夫，他就又唱道: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毛素亮虽念书不多，但学唱样段戏却出人意料，山野上常常回响着他的唱声。

有时那些羊儿也齐齐地望着他，似乎在说: “掌柜的，牛！”

他立时浑身充满了劲，高高的扬起鞭儿，甩几甩，啪啪啪！声音传的很远。

不知不觉的，毛素亮和他的羊群到了那所谓的“黄露泉。”

山岭高处泉眼，水汩汩涌出，本就是一个奇迹，再加上一个传说，更加的神秘了。

相传一位叫孟姜的年轻女子，婆婆严历而刻薄，让她挑水，供一家子用，怕她偷懒，做了两只尖底水桶，一路难以休息，可怜她身轻力薄，又路途遥远，担着沉重的水，苦不堪言。

这日，山岭之上，遇一老大娘讨水喝，她欣然同意，但无法放水桶，老大娘用拐杖就地捅出两个坑，尖底水桶放稳了，惊奇的是，其中一个坑立刻涌出了水，这便是“黄露泉“的传说。

老大娘对孟姜说: “你是一位心地善良的，更是一位孝顺的女子，”于是赠给她一只小鞭子，说: “回家把小鞭子放到水缸沿上，用水时轻轻一提，水就满缸了，”果然如此。

她的婆婆发现媳妇几日不挑水很生气，天天有水自惊奇，看到水缸沿上放鞭子，气坏了，随一扔，大水喷涌，孟姜见状，左手婆婆，右手小姑子……一下坐在洪流上，救了大家的性命……

毛素亮深信这样的神奇故事，更感佩这样的孝道。百事孝为大，孝感天地。那么，那个“黄露泉”，也许是孝道感天地的另一个注脚吧！

毛素亮怎么也没有想到，经常牧羊的山岭，古道，山泉，还有蜿蜒曲折的古石墙，竟然有着极其神秘和传奇！

是的，那些雄壮而迤逦的山岭，是远古混元时的地壳裂变造化，那些玄幻，自然成道，那些青石板上深深的车印，那是为着生命，历经的奋争和不屈的见证。

羊儿吃饱了草，喝完了水，回到了羊圈里。

毛素亮来到那只头羊面前，拍拍它的双角，又把它头上的一根细草取下来……

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南岭之上静悄悄的。毛素亮又坐上了石屋门前的那块青石上。

那块天然的青灰色的岩石，劲峭而朴茂，平淡中凸显出自然的神采，抽象中不失大气！

毛素亮微侧着身，余晖下的眼睛、鼻梁、清晰可见。他开始抽烟了，长长的烟杆子，那原始的火镰取火，生动而有情趣，他深深地吸一口，又见鼻孔里也徐徐地冒出烟来……

图片/ 网络，汉晋斋

文字/汉晋斋

 山中柿子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