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山月明

上官周美术馆 曹燮

是夜所见之月，依然是千年前的那枚。它曾照亮过李白孤独的酒杯，照亮过张若虚激情涌动的诗情，照亮过王摩诘的暝想与禅思，而此刻，它又悄悄照进天山脚下我的茶杯里……

五月既望，我随文友抵达赖源乡，住在天山脚下。那是离云朵很近的地方。在海拔900米的高处，仰望海拔1800米的巍峨天山，我瞬间被它耸入云天的奇伟所震撼。于是，想象登临山顶，猎猎山风穿过低矮黑松的针叶，幽深山谷发出尖啸的回响，云雾从苍穹降落，白云在眼前如巨浪般席卷而来，又随风奔涌而去。流云有些高过头顶，有些悬浮于山腰的灌木丛，近处仿佛触手可及，远处又那样的虚无飘渺、洋沉弥漫。我迫切期待着"明月出天山"美妙意境的出现。而此前，我已把这次笔会命名为"天山月明”。欲邀数文友上天山绝顶，支几顶帐篷，倚神庙旁露营赏月。大家果真游兴甚浓，纷纷响应，为此行平添几分诗意和烂漫。

那天，我和文友马闻一住进赖源天山路50号。那是一幢新建的楼房，在二楼靠路边带露台的一间标房，打开推拉玻璃门，映入眼帘的是青山的屏障，视野尽头便是那奇伟的天山了。

抵达赖源当晚，料想天气应是月圆之夜。然深山里的天气如小孩的脸，阴晴不定，变幻莫测，令人难以琢磨。下午，进溶洞前还阳光普照，进溶洞后便突降暴雨，当我们走出溶洞时，已是骤雨初歇，骄阳眩目。

随后，在黄宗村800余亩的高山茶园，置身海拔1300米的高度，我们突遇电闪雷鸣、狂风暴雨。周围梯田状层层叠叠的茶园倾刻被笼罩在雨雾之中，苍穹瞬间被乌云覆盖了。山风吹来寒意渐生，我们宛如从秋天走进初冬。在同一天气候经历了如此突变：从夏到秋，再由秋到冬的温差剧变。气候是如此反复无常，简直让人有些无所适从。看来，夜宿天山的计划将被这种无常打破，不免感到怅然若失。

当地乡干部称，我们来的时间不巧，在廖天山草场通往天山的必经之路上，正在铺设水泥路面，由于受暴雨冲刷，山路泥泞难行。听闻此言，我的心情亦如眼前的天气，顿时由晴转阴。

是日傍晚，暴雨突袭，幸而雨量不大，并很快就停歇了脚步。然乌云密布难见散开，仍有山雨欲来的迹象。文学座谈会结束，时间已近十点，大家三五成群驱车返回旅馆。沿途雨蛙如鼓、蝉鸣不竭，遂心生郁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也许是白天茶喝多了，也许是思绪纷乱等缘故，当晚我睡意全无。子夜，乡村已在大山怀里沉睡。马闻一已熟睡，我悄悄起床，推开玻璃门走到露台上，岂料正撞上月色溶溶，银光朗照。见这突如其来的美妙月色，顿时，内心萌生一种意外的惊喜，以至于差点要喊出声来：瞧，月亮，多美啊！

此时，乌云散去，月悬中天，月色澄澈，光被四野。月华水银般从高空流淌而下，如母亲温柔之手，轻抚着乡野和山川，它瞬间抚平了我纷乱的思绪，让我由失落中转为欣喜。从起心动念到思想转变，过程仅在刹那间完成。那真是令人感到奇妙的事情。我回房取出手机，连拍几张天山月明照，以示留存。

我轻声唤醒闻一，请他起来赏月。从房间抬出两条藤椅，我们静坐于露台，一边聊天一边赏月：离村庄不远处是一座低矮的山包，山包上的树木呈现出深黑色的剪影。远处高山的屏障在雨后透出灰色的调子，如写意山水画染出隐若的轮廓线，浅灰色的天空被白云包裹。山坳堆满浮云，如水流无声漫过，又似从远处传来飘渺的乐声。圆月如银盘大小，天空洁净如洗，忽见周遭乌云滚滚袭来，如天狗夺月，双方在相互撕扯着，瞬间乌云团团笼罩住月光。然乌云终将在风中散尽，散开时如急流翻滚，一会儿复现空山月明。刹时，乌云卷土重来，天空黯然无神，银光被乌云遮蔽，天地陷入一片昏暗之中。

少倾，月亮奋力穿出云层，皓月沉静、光耀山川大地。远处天山轮廓清晰可见，被灰白的天空映衬出来。远山层层叠叠由淡渐次层层往前加深，及至近处，山影已呈现出漆黑一片，那简直就是一幅纯水墨山水画，又似一幅黑白分明的木刻版画。

当圆月被乌云再次覆盖时，浓雾席卷而来，连远山的轮廓也完全被吞没了，天山沦陷于云雾之中。唯闻夏虫的鸣叫和溪水活活冲撞溪石的回响，声音清脆激越，尤显夜出奇的静。当乌云再次散尽，见月华如水、月小如盘、天空高远。此时，可见山腰间雾如飘带，轻系山腰，随山风四处飘浮，又渐次升腾扩散，弥漫了整个山体，以至完全不见远山的痕迹。

常年蛰伏小城，为生计忙碌奔波，以一年计，我们何曾静下心来正眼看过月亮，更不用说有闲工夫赏月了。我们酷似一只只忙忙碌碌的蚂蚁，只为建一个巢穴居住和为一点食物裹腹。人到中年，肩负生活重担，哪有闲情逸致去赏月！那似乎纯属关乎童年的记忆。如今，人与大自然仿佛距离越走越远，今见天山云遮雾罩的景致，那时晴时雨，忽明忽暗的莫测变幻，恍如人间世事，处于一种无常虚空状态中。方才心中的烦忧如风中之云，来去无痕无踪。生活中的人与事，应作如是观：该走的走该来的来。人生何尝不是无数场的因缘聚合，如赴一场宴席，如演一出戏，从热闹到冷清，再到曲终人散，我等皆为世间匆匆过客。每想到此，人就自然会少些功利，内心也会变得越发纯澈通透，众生也会变得明智圆融而少一些愚痴和我执。

我们倾听雨蛙鼓腹，夏蝉嘶鸣，小虫啾啁，蓦然变得心神安宁。深山夜静，见皓月穿云来访，听山溪活水清音，闻草木散发清气，深感身心愉悦。坐在天山下望着中天圆月，蓦然想起弘一大师偈语：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尔忘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