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圃随笔

天地过客

往往熟悉的东西，却是最难落笔。

譬如艺圃，距旧居里许，少时常出入其间。

浴鸥、乳鱼、延光、响月，

便如寻常老宅的门墙厅堂般熟稔，

不觉神奇。

远不及大观楼、六宜楼、东昇阳的点心糖果吸引力大。

在阊门西中市还称为“井岗山西路”的年代，

僻居深巷陋街的我，把“到大街去”视作奖赏。

那时，一直搞不明白，

从残缺只剩一半城门的阊门，

到平淡无奇的皋桥，一条不宽畅的马路，

何以在老人口中被叫作“大街”？

及长，查《吴门表隐》和《吴县地图志》，

原来以前真叫“阊门大街”，

红尘中最是繁华风流地。

时雨时晴的午后，无端就想起了文氏昆仲，

以及他们与艺圃的往事。

由大街南入舒巷，经天库前，走十间廊屋，便看到一扇花岗石门框的黑漆大门。卅年前的艺圃入园之处，便在这里。

现在改在了文衙弄5号，山墙上老藤如虬龙盘曲，四月间缀满蔷薇，六月里凌霄舒展，煞是喜人。

明嘉靖廿年，吴人袁祖庚始筑，称醉颖堂。

万历四十八年，吴人文徵明曾孙文震孟购得，改称药圃。

清顺治十六年，归山东莱芜姜采，更名颐圃，又称敬亭山房，后复改为艺圃。

道光十九年，苏城绸缎行立为七襄公所。

上世纪末，成为苏州古典园林组成单位之一，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

艺圃占地仅6亩半，以延光阁为界，分南园北宅。园中掘地为池，方亩许，取土垒小丘。

东立乳鱼亭，苏州园林仅存明代遗构。亭南构浮水虹引石桥，伫立桥上饲喂碧池朱鱼，活泼泼的，自是一番生机。

池西修长廊，联通畅谷书堂与延光阁，名响月廊。圆月之夜，天上一轮明月，水中一个圆月，倘若持杯，杯中还应有一个月影，沉沉浮浮，当可浮三大白了。

南有小丘及贴水石桥，筑亭植树，虽正午仍蔽日遮阳，有山林之幽。

西南竖月洞白墙照壁，藤萝满墙，下凿深潭，额“浴鸥”，阻隔书斋一区，不觉逼仄。贴水叠湖石数峰，虽无瑞冠之胜，也曲折嵯峨。

踏蹬而上，北览延光阁，浮于水上，云天倒映，莲叶田田，风光霁月，使人不觉与红尘仅一墙之隔。

园主文震孟，少好学，擅诗文，博通经史，尤长于《春秋》，然科举不顺，十试皆北。

得此园后两年，天启二年状元及第，授翰林院修撰。旋，忤权阉魏忠贤而被贬外调，愤归故里居艺圃。

崇祯元年复召为侍读，充日讲官，为崇祯讲《春秋》，不合时宜，以古喻今，罪温体仁，崇祯八年革职，归吴不及年而卒，享年63岁。崇祯十五年，追赠礼部尚书衔。南明福王追谥“文肃公”。

沧浪亭“五百贤人祠”勒石赞“吴中三孟，文位最隆，绳愆纠缪，古大臣风”。

磊落若莲，高洁不污。

其弟文震亨，天启五年恩贡。崇祯初为中书舍人，宦迹不显。擅书画，有家风，小楷尤精，山水韵格兼胜。

不媚流俗，以艺圃为蓝本，撰《长物志》，历陈室庐、花木、水石、禽鸟、书画等十二类雅人之致，为后世叠石理水、室庐铺陈之典范。南明弘光元年（清顺治二年），八旗陷苏城强令剃发，震亨愤愧，怒以白衣之身投城河殉明，被家人救起，绝粒六日而卒，谥“节愍”。

文氏昆仲殁后，艺圃归莱芜姜采，虽国变服易，山河失色，但忠毅不改，落落不凡，姜氏三代不事清，不贰臣，似寒梅凌冬，可谓园得其主。

心底存根本，任尔红尘浊世，汲泉灌园自得其乐。

胸中有丘壑，便是万千山川，朝夕变化相看不厌。

弦索声里说兴替，故纸堆中看沧桑。

且把园门关，茶淡尽兴归。

附记

艺圃于我，就像一位熟识老友，每每提笔，总怕写不像，犹犹豫豫，从初春到盛夏，看寒梅初绽，看菡萏怒放，拉拉扯扯，还是没能写出艺圃的神韵。

倘有机缘，再改吧。

构思于吴苑，磨字于杭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