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小脚

董建善

<h3>  我小时侯,在古越龙山谢公桥吕府马弄一带,外婆的那双伶伶小脚是颇令人艳羡的。那绝对是大家闺秀的写真,玲珑剔透,娇美精致,裹在湖绿锦缎面的软底鞋里,像被雕刻国手精心修饰过的两叶翡翠。</h3><h3> 虽说其时大破"四旧"的飓风已然刮到了那里,虽说其时外婆家经过几世的繁衍荡涤家产已剩寥寥无几,然而,雕龙镂凤,金勾倒悬的红木大床沉甸结实,光可鉴人的八仙圆桌,依然和着外婆那轻柔如风的脚步声,在述说着一个遥远的、辉煌的旧梦……</h3> <h3>  懵懂如我,初识人世,像一羽小鸟依恋在外婆温馨的翼翅下,当外婆碎步如飞的在河埠头的场地上支起小圆桌,端上一锅煮得乌黑的老菱、摆上一碗蒸得极嫩的田鸡时,我却怪怪地在想:这双小脚的天地约莫也只有这般大了。</h3><h3> 然而,我不曾想到这双小脚以后会走上区政府的颁奖台。</h3> <h3>  我十一岁那年的初冬,绍兴的天冷得早,已飞飞扬扬地飘下一地雪花,河埠头已结了薄冰,棒槌声稀碎了、乌蓬船渺踪了。我怀里揣着小火铳(一种铜制的、燃炭的取暖用具),脚下踹着大火铳,看外婆纳那永远也纳不完的鞋底。</h3><h3> 那天午后,深深的大院里照例只剩下我俩,寂静得如古庙寒寺一般,忽然,邻居的门在"悉悉"作响,外婆听了一会,拔喉高喊:"施家松松(即叔叔),侬回来哉?!"门声稍停,复又响起,且响到了楼上,外婆又喊,仍无作答。"有贼!"外婆霍地站起,在我耳边悄声嘱咐了几句,一双小脚流星似地飞了出去。我捧着炭火正旺的火铳,蹑步来到施家松松堂屋的窗下,把揭了盖的火铳放在地上。外婆则堵在门口高声大喊:"有贼啊,捉贼噢!"屋里那脚步声分明慌乱了起来,一会儿,堂屋的窗门打开,贼翻身而出,不偏不倚地跌倒在火铳上,烧着了裤脚、烙伤了手掌,邻居们也闻声而至,将皮焦腿跛的贼送到了派出所。</h3><h3> 后来,外婆作为全民治保的先进受到表彰。发奖那天,外婆那双小脚"咚咚咚"有力地登上了主席台,区长亲自给她披了红、挂了彩。自那时起,我眼中的小脚永远地抹上了一层神圣的光彩。</h3> <h3>  三十余年过去,外婆已是耄耋老人了,脚力大不如前,但心仍清健。旧时的深宅大院租的租了,拆的拆了,而几双儿女的居家也小得如螺蛳壳一般,外婆便终日被囚在里面,闲了只能从窗户里望望河里的船,路上的车,小脚的天地果真只有这么大了。去年我到绍兴去看她,她撰着我手说"好想到外面走走,但又怕人老了,回不来了"。我走的那天,她颤颤地送我到门口,看我上了乌蓬船。船行好久,我回首望去,外婆倚在窗口挥着手,望着我。</h3><h3> 浆声欸乃,舟行嗖嗖,我断定外婆已看不清我了,可她仍倚着窗口,挥着手。</h3><h3> 晨光里,一缕银发飞舞、飞舞,像是在涂抹一幅人生绚丽的画卷……</h3><h3> </h3><h3> 1994年7月4日于上海</h3> <h3>  又及:2002年1月5日凌晨5时许,外婆以97岁高龄谢世,谨作挽联一幅,以为永恒纪念:</h3><h3>从前,爱心可依,笑语可慰;</h3><h3>此后,金乌无暖,绿荫无凉。</h3> <h3>  再及:此短文曾刊登于2002年1月15日的《绍兴日报》。记得那是外婆仙逝后的第三天(2002年1月8日),我自到《绍兴日报》编辑部投稿,那年绍兴的冬天依旧寒冷,我因奔丧赶得急,衣服穿少了,那天是穿着舅舅的棉军大衣,大的咣当,便用一根布条缚了腰,蓬头垢面的来到报社,门卫以为我是闹事的,挡了不让进,我给他看了我的稿子,说是来投稿的,他方请示了编辑让我进门。编辑是一位和蔼的中年男人,听了我的来意,略略看了下稿便说:&quot;这稿好,要了!&quot;我想,绍兴的芸芸万众看到了这篇文章时,一定会为我的外婆骄傲的。</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