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叶飘香，怀念父亲

春雪

　 题记: 这篇文字是我记忆的碎片，记得零碎时断时续，笔下不尽人意。谨以怀念。

愿父亲天堂安好，生日快乐！

又是端午节，又是一年艾叶飘香的季节。端午节过后，农历5月11日，是你的生日。父亲，你的生日，我永远怀念的日子。

太阳还像往年一样的炙烤地面。天还像你在时一样瓦蓝瓦蓝，没有一丝云彩。那只叫着算黄算割的布谷鸟早都叫开了，我也有一段时间没有回老家了。也许老家的麦子快收割了吧，在立夏后的热风里翻起金黄色的麦浪。世界也和你在时没啥两样。端午只是一个节气，但对我来说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端午过后6天就是您的生日。因为端午，我会记得您的生日。因为您的生日，我每年端午节过后都能吃到老家味的粽子。因为您在遥远的那个日子出生，那一天因为你的哭声天才瓦蓝瓦蓝的，太阳才火热火热的，那一天因为你张开的双眼天空才有鹞鹰的飞翔。因为那一天有了你，才有我们世上的日子，才有我们辗转的人生。你在那一天出生，那一天你的根扎进土里，你的树上长出枝桠，挂满叶子，缀满果实。那些你没想到的就是我们，就是你绵延的子子孙孙。父亲，你走了，来不及留下一句想说的话。

如果你的生日是一条路的始发地，那么我从你的路上走过，你的子孙又从你的路上走出了很多条路，但每条路都是从你的路上出发的，我们踩着你的脚印，循着你的气息。在每条路上想起你，在每条路上寻找你，你活在每条路上。

在没有你的日子里，我们慢慢长大，有时候我们忘记你，有时候我们想起你，在想不起你的日子里，我们依旧走着你的路，走着走着我们就越来越像你了，我们走不出别的样子。父亲，我也像你一样在路上慢慢老了，常常在路上回望来时路，常常看见你站在路的始发地看着我，你站在黑处，我站在明处。看见你要和我说什么，可我总听不清你要说的话。像小时候，你摸着我的头说的话，我都忘记了。

父亲，你要对我说什么呢？我常在黑夜里醒来，也常在白昼里睡去。

　　记得最多的是父亲初年生病的那些日子。父亲一直是清醒的。炎热的暑期差不多快完的时候，父亲说，感觉头晕不舒服，要住院。我和姐商量，带着父亲穿梭于洛城医院的各个楼层 。做各种检查，拍片、透视、彩超、脑颅ct，最后诊断没有什么大毛病，就是轻微脑梗和脑萎缩。我们悬着的心也放松了许多。

住院期间就是输液，主加药物是“小牛蛋白清”每天4瓶。父亲很配合医生，每天早上父亲很虔诚很敬畏的回答主治医师的询问。每次父亲都会说感觉好多了，一天比一天好，总之都是让人心里听着舒服的话。

因为父亲住院，我们哥姐几个会时常轮流在病房。有时候同时都在，这时候，父亲会表现得很高兴的样子，看起来精神也不错，穿着那件米色带暗花福字的唐装，白色的休闲裤，每天下午输完液，我们会陪着父亲在医院的后院子乘凉聊天，拉着他走路，拍照，这时父亲就会讪笑着说，我给你们添麻烦了。听到父亲这么说，姐总会说，不麻烦不麻烦，这是儿女们应该做的。

我的心里突然就很柔软，双眼瞬间泪雾弥漫，赶紧背过身子装着抬头望天空，让如鲠在喉的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后来才明白父亲要求住院的时候，心里隐忍了有多久。好在一般半个月后，医院就会要求出院回家疗养。

回到家里，你穿着蓝色的衣服坐在炕沿上，我记得炕沿很光滑，日子磨光了很多东西。你坐在刻有花木纹的桌子前，等待吃饭，我坐在你旁边，还有姐姐，哥和嫂子一家人。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

这是我后来常常想起的场景，这顿饭的香味会弥漫我的后半生，可是我再也找不到这个日子了，找不到那顿饭的香味，找不到坐在炕沿上的你。

父亲生前最后一个春节是在姐姐家里过的。春节前，父亲就闹着要回老家。姐姐说，你在老家过了一辈子年，就不能在你女儿家里过一个年呀。父亲说“你不懂，我是怕你落埋怨的”。其实85岁的老父亲一直头脑清醒的很。他是怕自己万一有不测，娘家哥嫂埋怨姐姐。老家农村的习俗是家里老人一定要老在自己家里对本家人好，也有落叶归根的意思。因为姐姐的坚持，孩子们的竭力挽留，父亲忐忑不安的在姐家里欢欢喜喜过了生前最后一个春节。

过完年，父亲又闹着回老家。清明节前，天气渐渐暖和，姐才把父亲送回老家。眼见父亲日渐衰老，他身边的确离不开人照顾，大哥就留在家里照顾陪伴父亲。我和姐则是雷打不动每周去轮换照顾。

听哥说，父亲常常会翻看身边的老黄历，每到周末就会问“我和姐怎么还没来呀”？等见到我们会说，“你们一来，我的心里一下子就敞亮了，头也不晕了”。我常常玩笑着拉着父亲清凉消瘦的手说，“老爸呀，我们就是你的神医嫡女，你一定要好好的，我们上班才会安心”。父亲这时就会认真的说“公家的事大，你要把公家的事做好”。

我是家里的老小，这些年来，毕业、工作、生病、选择。。。遇到的所有难事我都没有向父亲开口，因为我知道到他老了，也帮不上什么忙。当然也有对父亲平凡的不甘，何必让父亲多操一份心呢。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父亲没有和我说过深刻的话，他不问我不说，他是怕增加我压力。

我和姐在老家的时候，父亲就常常睡的很晚，陪着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听哥说，父亲平时睡的挺早的。只是有我们都在的时候，就表现的神情兴奋，迟迟不肯去睡。有时我和姐要提前回家的时候，父亲会说“我看了老黄历，明天日子好，你们明天回去吧”。挽留我们留宿一晚。周日下午回去时，父亲每次总要蹒跚着送我们到院子外招手，直到我们坐上车子。

这时我才明白父亲心里是孤独的，他希望有孩子们的陪伴，哪怕多一个晚上。母亲10多年前就去世了，留下父亲一个人。孩子们各有自己的小家，各奔东西，为生存打拼。年轻时我总以为时光很长，陪伴父亲的日子还会继续。以为一个老人吃饱穿暖啥事不用操心就很开心很满足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父亲心里的这份孤独。

父亲一直是坚韧的。三年前一次父亲生病住院，是我和姐照顾的。父亲不让告诉哥，说哥刚出门不久，路程又远，来回坐车花钱折腾不容易。他知道我和姐晚上陪床不方便，就坚持每天挂完针，回到我住的地方。

那时候我住的还不是电梯房，就这样每天挂完针在医院休息一会后，我和姐叫出租车把父亲接回来，搀扶着父亲爬上五层楼的房子。80多岁的老人，挂了4瓶吊针的病人，我能想像得有多大力气的坚持才会做到。

第二天早上，等我们起床的时候，看到父亲已经穿带整齐的坐在客厅沙发上，这时外面的时钟才刚刚报完7点整。我问父亲几点起床的，父亲说，6点。我问父亲干嘛要起床这么早，父亲说，8点医院上班，要按时到医院，不能让医生等病人吧。他穿衣服应该用了近一个小时。父亲早年腿有过风湿遗症，腿脚僵硬不大灵便，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床上挪腾穿衣，辗转反侧，为了不麻烦孩子们，按点到医院，要有怎样的力量和坚韧才可以做到。

父亲，你是勤劳的。记得小时候过年，那时应该是我刚记事的年龄，过年是孩子们最盼望的节日了。因为吃不饱，年节时日可以有饱腹的美食。夜里父亲会亲自在冷水里洗肉，然后在大铁锅里放上各种调料炖肉，会帮着母打油锅（炸果子），待一觉睡醒，油黄新鲜的麦面果子满满的放了两大盆，已经是满屋肉飘香了。哥姐们会一直熬夜等着啃骨头上的瘦肉，喝肉汤，吃果子。我年纪小，等不到肉煮熟就会睡着了。也会在睡眼惺忪中一骨碌爬起来吃个果子，喝半碗肉汤，然后美美地去睡觉。记得父亲蒸的甜肉丸子，是过年中最好吃的。那个年月虽然家境贫寒，你就是这样在贫寒里找出花样，找出让我们欢笑的东西，让我们觉得家的可爱。这些场景一直温暖了我的前半生。

父亲是善良乐观豁达的。父亲一直从事乡村执教40余载，清寒劳碌，走过的学校远远近近，从来没听过他的怨言不满。他好学喜读书，能书能画，亦能为诗为文，虽无经师，却自通艺术。

每年春节临近，父亲一大早摆好桌子，自备笔墨纸砚，为方圆几个村子的村民义务写春联。那时候乡村鲜有文化之人，父亲从来没有架子，有礼貌的人家来叫个老师，给父亲发一根纸烟，有的人家就打发个小孩子来，父亲也一并写好。我那时小，喜欢热闹，来写春联的人络绎不绝，我也忙的不亦乐乎，帮父亲叠纸，认字，晾字。觉得父亲真了不起，无比荣耀。这样至少要延续写3天左右，每天到天擦黑才收拾行当。平日里邻里八乡谁家有红白喜事，父亲从不推辞，为去世的人写铭鼎，自编自导婚庆联等。从来没想到贪图什么。

父亲是灵巧的。偶然一次我看到父亲收藏的用宣纸画的富贵牡丹水墨图，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我很惊奇。父亲说是他早些年画的，可惜后来不知道父亲把这些画放到哪里去了，竟然没有收藏到一张给我留个念想。

父亲，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常常问自己，父亲的那些可贵的脾秉我继承了多少？勤劳，乐观，和对生活的热爱我远不及父亲，你把很多美好的东西展现给我，虽然我记住了，可是我做到的又有多少，父亲是生活的主人，而我很多时候不是。我总感觉自己像一头牛，鼻孔上栓着一根冰冷的缰绳，是什么牵着我走呢？

　　父亲生前最后一次去医院也是暑期过后不久。那时父亲身体很虚弱，坐车都不能弯腰，腿部僵硬，整个身子没有力气。上下台阶都是哥背着走的，我们哥姐几个商量再送父亲去医院，父亲坐在轮椅上，哥推着父亲穿梭医院各个楼层，我们一面心疼父亲做检查各种折腾，但是又有不甘心，最后医生说，老人各项指标都太弱，经不起折腾，年龄也大了，回去尽量遂心愿，让老人安心。回到家里，时值冬月，天气也渐渐变冷，父亲的突然脾气很大，一改往常的温和，焦躁不安，一会清醒，一会糊涂，可是又说不清哪里疼痛不安，一会要吐痰，一会要方便，刚躺下，一转身又要方便，一个晚上来回折腾十几次，几乎不能合眼。哥说他不怕晚上受累，就是心疼。早上起来，哥刚眯了一会眼。听父亲低声说，你原谅我，我又不是故意的。那神情语气像极了做错事的孩子。

听说一个人要离开尘世时候，会用另一种方式让亲人记得他的恶。父亲，你和善了一辈子，你是要给我们留最后的念想吗？

记得我最后一次看父亲的时候，再看到父亲，跟前两天简直是判若两人。听哥说，父亲这两天基本不能进食，一天勉强吸一罐奶，一直很安静的睡觉。神情暗淡，整个脸型洼陷，眼神无光，我拉着父亲冰凉凉的手，问他我是谁，他点头，用嘴型示意我坐下。我一直拉着父亲的手，他一直安静的看着我，目光呆滞又及其柔和，我靠近父亲听他耳语，听他说“你妈到哪里去了？”我瞬间泪崩。父亲，你是想母亲了。这些年来，你很少提及母亲，原来母亲一直刻在你的骨髓灵魂里，在你清醒或者糊涂的时候。

2017年公历12月19日，农历冬月初二，父亲安静的离开了这个尘世。接到到姐姐的电话，我当时脑子一片懵懂混乱，当即坐车回老家，一路上手不停的颤抖，不断地催促师傅快点再快点。。。 走近父亲房间，我抱着父亲悲恸大哭，没有什么比父母离去更难过，也没有什么比眼看着父母离去更煎熬。姐给父亲剪了脚趾甲，给父亲穿上母亲生前做的手工鞋，我替父亲合上微张的嘴。看着他们一件件的替你穿着装老衣服，父亲的最后一身衣服没有纽扣，像初来人世的孩子的衣服，只是颜色素淡，缺少生机。在世上，我叫父亲的人就这样走了，像睡着了一样。

父亲，你走了，把本属于我的一些东西也带走了，它们回不来，我再也找不到了。是你记得我初来人世的模样，是你记得我的第一声啼哭，和我身上的胎记。我忘记了你是否也像别人的父亲那样抱着我，把我举过高高的头顶，拿很硬的胡茬扎我稚嫩的脸颊，是否用双手搀扶我走出人生的第一步，是否教会我第一个象形文字，我都忘记了，我知道你一定是做过的，像很多父亲那样把一个父亲应该给予的都无私的给与了女儿。

在你走后的这些天，我常常想着这些事，我把你做给我的，和没做给我的都想到了，我把这些都做给我的孩子，你的外孙，我领着他到墓地里看你，他说他还记得你的模样，说还记得你每年给他的压岁红包，削过的一个很甜的苹果。父亲，你走了，我身上的有些东西再也找不到了，我永远是一个有缺失的孩子。

父亲，你不情愿的走了，你心里一定惦记着你的孩子们，惦记着他们的未来。父亲，你放心，你的孩子们过得不是很富裕，但是都平安。父亲，我知道母亲在那边想念你很久了，就像你常常想念母亲一样，都是默默的。你常惦记的老伙计也早你离开了这个尘世，我想他一定和你在那个世界过着你们美好的童年，就像你们在人世间的童年一样无忧无虑。我知道你喜欢看书，给你放了你喜欢的几本书，知道你喜欢写字，给你放了笔和日记本。父亲，你在时我们永远是你的孩子，你不在了我们更是你的孩子。我常以我的心境感悟你的心境，常以我的面容想象你的面容，常以我的步伐揣摩你的步伐。每一个孩子都想和父亲有不同的活法，但经历了很多不同活法后，又慢慢的活到一个活法上，世上有些东西是颠覆不破的。父亲，你还在这个世上活着，我们走过的路也是你走过的，我们说出的话也是你说出的，我们做出的手势也是你的手势。

我常常觉得在我走的路上，前方隐约的一个人走在我的前面；我常常觉得我辗转的活动中，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在大庭广众中我常常看见熟悉的身影从我身旁走过，也常常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像小时候喊我乳名般的亲切。一个初来人世的孩子，内心里装满了好奇和兴奋，而后慢慢地长大经历，慢慢苍老，内心沉积下的最后不是金钱和地位而是对亲人的惦记和牵挂，人都是在惦记和牵挂中变老的，人都是为了惦记和牵挂才闭不上眼睛的。我总想你还在，喊我一声女儿，我给你倒一杯水，点上一支烟，或者给你剥一颗葡萄，斟满一杯酒，可是我知道我没有这样的机会了。你刚走的那天晚上，我躺在老屋的床上，床很热，我躺在你睡觉的旁边被窝里，总觉得你就躺在我身边，那天晚上我睡的很沉，我真的梦见你了，但我又记不清你给我说了什么。醒来以后，我很想和你说说话，聊聊家常，聊聊你年轻时的事，聊聊我的祖父、曾祖父。让你把一个人的老年告诉我，哪根骨头最先疼的，哪根筋最先老的，眼睛在那一年的秋天会昏花，可是你什么也没说，炕头空空的，我寻不到你，听不到你的声音。我点燃的一支烟，已经递不过去；我斟满的一杯酒，却听不到你说干杯的声音。我想拉你的手，却再也够不着。

父亲，你是一座山，我就是山下的一棵树，雨来了有山遮着；风来了有山挡着。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就是一个个节日。那些陪伴你的日子就是冰冷尘世的一缕温情，可是我失去了那些节日，我留住了最后的温情。我失去了这座山，我被裸露在风雨里。

没有了你，我不知道我的哪根枝桠长歪了，哪片叶子被虫蛀了，哪条根系已经枯死。我走错的一条路没有人为我指点，我落满灰尘的衣服没人为我拍打，我想哭的时候找不到你的肩膀，我想笑的时候找不到你的眼神。没有了你，自己只能搀扶着自己，只能自己和自己说话。你走了，我有些东西也被你带走了，有些泪水我只能咽到肚子里，有些痛我只能用痛来治疗。我像孩提捉迷藏一样，寻找着你，后来我慢慢知道那将是我半生的寻找，父亲，你在哪里？闲下来，我看见你在老照片里黄着，你买给我的石英钟还在那里滴滴答答走着，你写过的一本工作日记还在床头柜里放着。父亲，我在哪里都找不到你，我又在哪儿都找到你。

又是一年的艾叶飘香的季节，我采了一把鲜绿的新艾放在家里。我和朋友们说着端午安康的祝福语，可是谁知道今天是你的生日，谁知道我在深切的想念你。我和姐在中堂和你唠唠嗑，哥也回来了，回来给你过生日，你就在我们旁边，端坐着，散淡的笑。一若这夏风，有一抹释然的寂寥。是永爱。我们一起斟满一杯酒，默默地对着父亲说声：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