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影的味道

John

                           一 故  乡

        在我的老家，厨房的活路似乎永远都只属于女人，母亲、嫂子或者姐姐，男人是不屑于与锅碗瓢盆打交道的，我无疑是一个例外，无论在自己家或者走亲戚，最喜欢待的地方就是厨房。

       单是着火就有趣极了，干脆的松枝点起来会毕剥毕剥地作响，散发出淡淡的松香，再慢慢添上大一点的树枝、树干，烧过的木材断成了一截一截的木炭，在灶膛里一明一灭，好像天上的星星对你眨着眼睛，你看它眨着眨着忽然就化成了灰烬，这不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儿，你完全可以在那些跳闪的火苗间开始你各种的奇思怪想或者憧憬人生，在虚幻与现实的跳转间，却一直放不下那双生活的眼睛，一只盯着灶膛，还要一只盯着灶上，要做什么菜了，该多大的火候都得提前经营，免得让掌勺的人挑三拣四。

        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灶上的烟火气息，铁锅烧热后调羹顺着锅沿划出一条优美的弧线，土作坊压榨的生菜油，滋滋地冒着弥漫菜油特有芬芳的青烟，白条或者鲫鱼一条一条麻利摆放停当，再浅浅地划过一道薄油，你就可以静静等待鱼儿由嫩白变得焦黄，由鱼腥变得芬芳，那种物理掺杂着化学的变化实在是奇妙极了，再加上一瓢平淡无味的清水，盛起时已是人间至味。

        当然，我如此的乖巧还有我自己的小九九。待合上饭，退却明火，灶上的主人走了，我熟练地在柴仓的谷壳堆下伸手一探，手到擒来一个红薯，埋在灶膛的灰烬里，这是来年春天的苕种，金贵着呢！也只有在姨妈或者幺姨家，才能由着我的如此任性，那蔫得半干烤红薯就别提有多么香甜了。

        更多的时候，我是陪着母亲做饭。做饭时她会给我讲很多很多的往事，当然最多的还是什么什么时候吃过的难以忘怀的味道。我读初中的那年，在堰塘里摸了一条大板鲫，母亲收拾好放在碗柜里后就忘记了这茬事儿，待有些异味时才想起来，母亲舍不得扔掉，对我念道，臭肉好吃臭鱼也好吃呢！

        我不知道这是否与她童年的经历有关，日本人侵略到鸦鹊岭的时候，从老百姓那里抢去的猪直接野蛮地活生生地卸掉后腚，其余的部分就丢掉了，待这群强盗走后，老百姓才敢偷偷溜回家里收拾这些残物，在那么热的天气里，猪肉怎么不会有点异味呢？

        儿时的我们吃饭，如果洒到地上或者剩在碗里，父亲总会严厉地警告，糟蹋粮食会遭天打雷劈的。那个年月的一头猪或可能是一家人一年仅有的盼头，就这样被日本人糟蹋了，它们却没有得到应有的惩罚。

        母亲说不上是一个温婉的人。那年两个日本鬼子抢走了外公家仅有的两只鸡，九岁的她硬是倔强地追到了他们的驻地，把鸡要了回来，待在家里的外公倒是担心得吓出了一身冷汗。

        但灶台上的母亲无疑是温婉细腻、甚至开心快乐的，我一直相信只有好的心情才能烧出美味的菜肴。父亲一生唯一的爱好就是劳动，屋前屋后、沟边堤角到处是他开的荒地。夏天的黄昏，有凉风习习，一家人坐在院坝的丝瓜藤下，桌上是自家种的菜蔬，满满妈妈的味道。

        妈妈的味道就这样不经心地从舌尖走向记忆的深处。这些年妹妹一直叨念母亲做的番茄鸡蛋汤，熟透的番茄去皮后切片，滑到煮沸的锅里，一片生姜，些许盐，一匙化猪油，汆下打散的鸡蛋液就可以出锅了，其色鲜艳，其味酸爽，如果再加一点饭粒，一切田园的芬芳都尽在其中了。

        母亲只会挑全家人聚齐的时候打牙祭，所以那时我最喜欢下雨天了，一定要下很大的雨，那样就不用出工，母亲就会特意买一大锅大骨或者蹄髈，和泼豇豆用慢火炖烂，那蹄髈油腻与胶质最适合用泼豇豆特有的粉面化解了，那种味道你吃过一次，一生都难以忘记。

        有一年二哥因化脓性脑膜炎在地区医院住了一个多月，回家时形容消瘦，母亲看了心疼不已，买了五斤肘子炖在炉上，等母亲忙活完了回家时，二哥对母亲说，锅里炖的清亮水好香啊！原来他闻到了锅里飘出的香气，忍不住饥馋，滗了一碗浮在上面的猪油当作汤喝了。母亲每每讲起这件往事的时候，我鼻子里都会涌出酸楚的味道。

        休息的时候，我最喜欢到菜场转转了，看到它们，我仿佛看到了它们在田间山野的样子，在适宜的节令、最肥美的花季，你甚至可以想象在你手中怎样变幻出你记忆中的味道。每一道菜都有自己相生的搭配、适宜的火候，还有你快乐的心情，想到为你喜爱的人做一桌美味的佳肴，你怎么会不快乐呢！

        我工作后，一次父亲到城里来，家里没有什么准备，还好剩下一把西芹，我剔去茎（维管束），斜刀切段，略略焯水，过凉水凉透，着些许盐，味精，两三滴生抽陈醋，再淋点麻油，很是清新脆爽，父亲吃了赞不绝口，常常挂在口边。后来的日子父母搬来与我同住，我却很少再做这道菜了，父亲也不曾再念起，再后来，父亲就突然离我们而去了，我再也没有为他操刀的机会，一不经心就成了我永远的遗憾。

                        二 学   涯

        小学的时候，有一次老师叫每一个学生都带一把野菜或者猪草到学校，掺了点大米煮熟了每人一碗，美其名曰忆苦思甜，闻着猪食一般气味的野菜饭，我如何都不能下咽，无奈老师就像一个监工样面对面直勾勾地盯着我们，一想到关乎无产阶级感情这个大是大非的立场问题，一咬牙竟也生吞下去了，眼角满是泪水，老师直夸我对无产阶级充满了感情，我生怕他一高兴就给我再盛一碗，亵渎了这份感情，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让我颇感意外的倒是同桌的伍修文，一个脑膜炎后遗症伴先天性视力障碍的同学，却嚷着让老师再盛一碗，吃起来也真真津津有味的，看来感情有时真的可以改变食物的味道。

        初三那年我开始了住读生活，学生食堂并不提供炒菜，一周六天全靠学生们从家里带来的腌菜下饭。腌菜，在脑满肠肥的今天看来好像是一道美味的开胃菜，那时简直就是学子的梦魇，常年以腌菜下饭，除了嘴唇皲裂，满口的酸气，还有难受的便秘。很多年过去了，还有很多的同学连腌菜看都不看一眼，可见伤害是多么地深。

        两相一比教工食堂简直像天堂一样，一毛钱一个的肉包子，满满一大坨瘦肉，鲜美而多汁，我因为和蔡老师的儿子交好，又或者善良的蔡老师对我有所偏爱，每天早上都会帮我带上两个，两个包子下肚，一天都满满地充满了正能量。2013年我到天津，终于尝到了心心念念的狗不理包子，总觉得也不过尔尔，远远赶不上初中蔡老师带给我的包子，因为在我的心里那是一个永远无法超越的味道。

        高中我到县城里念书，吃的是十元零八角包月的伙食，一个星期有一顿肉，千篇一律的老南瓜蒸肥肉，偏偏我是打小就不沾肥肉的，可见我当时是有如何的憎恨，附带连南瓜一并杠上了。后来上了大学，无意中发现炒包菜很香美，带着显微镜在菜里拔来拔去竟发现了几粒肥肉，本着探索的心理放在嘴里一嚼，原来香味来着我一直怀恨的肥肉，不然，在我后来的生活中就险些与之失之交臂了。

        大学校园的对面就是东湖，傍晚的时候经常看见一对老两口在湖里用虾扒捞螺蛳，说是螺蛳其实只是空空的螺丝壳而已，我很是疑惑，就问捞这些空壳壳有什么用啊，他们说洗净后用油盐炒了，留来慢慢嘬吸打磨光阴。我忽然想起小时候曾经听大人讲过，有些好一口穷苦人，家里没有下酒菜，就用炒过的小鹅卵石将就，那光滑的鹅卵石其实是油盐不进的物什，和弯弯窍窍的螺丝壳一较，想必是寡淡了些，亦少了些意趣。

        那是一段彼此都不无艰涩的岁月，冬天的天黑得早，到半夜里肚子饿得咕咕地叫，实在忍不住了就棉衣裹着秋衣，顶着寒风冲到宿舍门房的旁边，那里有一对来自安徽卖锅盔的夫妇，会一直守望到深夜，为了生活也为了给寒夜里的学子送上一点温暖。如果晚了他们收摊了，也可以到楼下高我一级的老乡，老郑的宿舍，那时他在准备考研，经常熬夜奋战，所以常备了面条，用电炉煮开加点油盐就已经很美味了，那种简易的电炉，电阻丝很容易烧断，因此接电阻丝的一幕一幕也成了我味道中一抹不可或缺的记忆。

                        三 江  湖

        我科室的老主任曾经有过务农的经历，看到他每次吃饭什么都香美的样子，我禁不住问他真的有这么香吗？他说真的有这么香，你不知道我当知青的时候，想象中的共产主义生活就是一个星期有一次肉片汤喝，你吃什么都不香只是你没有饿过。

        03年的时候，我们几家人从库尔勒穿过巴音布鲁克草原去伊利，早晨出发时查看地图，约摸4、5个小时小时的车程应该有一个打尖的地方，可是到了那个点连一个影子都没有找到，饥肠辘辘的我们只得硬起头皮往前赶，又过了2、3小时，才在路边看到几间灰蒙蒙的平顶的砖房，我们想这指定是地图上的那个小镇了，推开店门，店主人在慵懒的午觉中欠起了身，对面的案板上堆着两团黑黢黢的东西，主人揭开盖布，“嗡”地一声飞响，原来是两堆白生生的面团，几个胃浅的女人当场就要纳了出来，我们几个男人审时度势地决计坐定下来，统计加估计过了这村，就没有这店了。我已记不起当时那碗拉面的味道了，但我还依稀记得那时的饥饿。饥饿，在一定程度上会让你忘记矜持，如果更甚，你也许会忘记更多。

        当然有很多的味道，是你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觉得很美味的。

        那一年我即兴造访洪湖，没有见到我的朋友，幸好打听到朋友的一位朋友，她带我到她的家里，伯母做的一盘凉拌藕带，完美地诠释了洪湖的水乡风情，至今我都无法忘记。

        早些年，大学同学振平还在仙桃，我时常过去看他，伯母做的腌辣椒好吃极了，伯母见我喜爱，走的时候特地送了我一瓶带回家，又告诉我制作的窍门，选肥厚健挺的红辣椒，洗净沥干了切片，香油浸泡后再加盐与蒜片，如此辣椒才会有经久的脆爽。这些年我时不时会做一些，只是后来振平因为生计离开了老家，我再也没有了机缘到仙桃拜望一下伯母。

　　九六年我到广州进修半年，地主建新很是费心地招待我，各种早茶、各种海鲜几乎吃了个遍吧，不过每每到了席终，我总是会很土鳖地说，再来一碗米饭吧。

     九几年我到北京去见高中同学大林，那时他还住的寒碜，他父亲烧菜的手艺也就凑合，一瓶二锅头两人一分，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今年我再去北京见他，他已是大学的教授了，我们再去小酌，我执意要来瓶高档的白酒，他说他还是和以前一样，习惯了简装的二锅头，我没有听从他的意思，不过席间氛围依旧很好。不过后来我想我是不是失去了生活里某些本真的味道。

        陈勇是我巫山的一位好朋友，有一年他给我带来了一坛她母亲泡的红辣椒，红红的七姊妹冒着油光，辣得你味蕾由苏醒渐次到兴奋、微醺，那种除却了燥热的辣，辣得高级，让你欲罢不能。她母亲听说我喜欢，想再给我做一坛，终究没能找到最初的味道。

        当然，说起味道不能不提巫山老城的夜市，在搬迁以前是很有名的，几道寻常的家常菜在市井烟火中闹热得有声有色，我常常流连其间醉不知返，后来搬了新城，没有了以往的闹热，朋友也渐渐远了，味道也不再了。

                         四 余    香

        美味是最不宜私掖与独享的。有一次我到乡下的表哥家做客，吃饭时一群鸡子在桌下窜来窜去的，而桌上却并没有鸡，我就问这是谁家的鸡，这么肥啊？表哥似乎会到了我的话外之音，说，你们来也不早点说，我好捉个鸡子炖了你们吃。我忽然想起了一个段子，就问他，鸡有几德啊？他说五德，“头戴冠者，文也……”。我说不对啊，鸡有七德呢，他说还有哪两德？我说如果你舍得，我便吃得。他一下子脸就红了。

        我孩提时老街的人还不隔膜，一到吃饭时，孩子们都爱端着饭碗在堂屋外的街檐下逡巡，相互打量着对方的菜肴，彼此似乎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很快就能完成一次互通有无、愉快的交换。母亲很看不惯这种吃跑饭的陋习，一则是对她厨艺的不敬，另一则没有一个吃饭的样子。但孩子的腿是长在孩子们身上的，哪里又管得住呢，再者，别人家的孩子还不是这样的没有规矩，有了对比就没有了伤害，每每只得咕哝几句“别人家的饭好吃，自己屋的床好睡”的老话来化却心中的不快。其实母亲并不知道，换来的菜未必就十分的美味，我们只是贪图那分享的快乐，十分的快乐。

        老家的后面有一个小藕塘，里面水草丰茂，那一年谷雨的清晨，鱼情特别地好，我钓到了好几尾金黄色的大鲫鱼，满心欢喜地提回家里。母亲说一个远房的表哥正巧在家旁边的镇卫生院住院，立马把鱼煎了就汤煮了面条送了过去。后来，母亲每每遇见我，便会提起远房的表哥，多年以来一直在叨念当年那一碗鲜美的鲫鱼面，渐渐地我似乎也感染到了他说的滋味。原来味道也可以在一个懂得感恩的人的脑海里，也可以在一个乐于分享的人的心里。

        我每每钓鱼回家，母亲常常会说，吃鱼没有钓鱼乐呢。这其中的道理，我直到现在才懂得，诚哉斯言。

        所谓味道无非是饥肠辘辘时的一顿狼吞虎咽；或者食不甘味时味蕾的一场意外刺激；又或者一幕幕人生旅途的记忆，挥之不去的友谊亲情。

        以前我们老家还有杀了年猪给邻居亲朋馈赠一碗猪血、一小块坐墩肉的风俗，正所谓赠人玫瑰，手留余香，美味只有在分享中变得久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