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父亲

清零

对于父亲,我总想写点什么,但担心自己拙劣的文笔不能很好地描述父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亦或是有着“家丑不可外扬”的顾虑,一直未能行文。 直到前几日,我与家人商量着大姐脑瘤开颅手术预后的情况,七十三岁的父亲,从餐厅独自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竟突然嚎啕大哭起来。我顿时觉得,父亲真的老了,老得像个孩子,老到害怕失去他的孩子。那一刻,我的心莫名地痛! 小时候,父亲留给我的印象并不多。父亲先是在一个县办煤矿下井挖煤的。我们一家六口就住在煤矿边上的一排矮宿舍里。后来,父亲调去一个更大的省办煤矿,母亲也跟着在煤坪上做小工捡块煤。家里没人管我,所以只能带我一起上下班。途中要走很远的路,反正我记得要穿过一段田埂小路,还要翻过几座山。那时的父亲很少有让我自己走路的,或是抱、或是背、或是扛,就是这样,我在父亲的怀中、在父亲的背上、在父亲的肩膀上,闻花香,听鸟鸣。最欢喜的是,山萢红了的时候,父亲总会留些时间让我一饱口福。父亲在新煤矿从事烧锅炉的工作。到了挖红薯的季节,父亲总会在出炉的炉灰中煨上几个红薯,待我和附近农村的孩子玩累了,回到锅炉房喊肚子饿,父亲就会扒开那堆还有温度的炉渣灰,几个香喷喷的烤红薯便成了我的美味。(估计是那时红薯吃得太多,为现在难以瘦下去的肥胖体质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吧!呵呵,说个题外话!) 后来,上学了,对父亲就多了点小佩服。记得是1990年吧!我大概读四五年级,那一年,第十一届亚运会在中国举办,老师布置我们回家写一篇“亚运会开幕式观后感”。这下可难倒了我,因为家里没电视,我又倔强到不愿去别人家看(因为那时的我自尊心太强,总觉得自己家没电视机,别人家有,我就是别人眼中的穷人家的孩子),临到要交作业了,我在菜地里找到了父亲,哭哭啼啼说,作文不会写。无奈之下,父亲让我坐在菜地边的大石头上,把作文本放在大腿上,由父亲口述,我便一句一句照着写下来,完成了生平第一篇也是唯一一篇版权不归自己的文章。那时觉得父亲好了不起,没有看亚运会开幕式,竟也能说出这么多当时我觉得“高大上”的语句。(虽然现在回想起来,都是胡扯!)大概是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我们四姊妹的学习都不错,特别是我和三姐,在全校都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四姊妹的数理化成绩,更为突出。这当中,与父亲“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教育理念和对我们的辅导密不可分(这里必须说明的一点是,父亲是60年代的老高中生,如果不是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不能参加高考,或许考上个什么大学,也就成为了那个年代的高级知识分子)。但凡我们有不会做的理科题,父亲总能为我们讲解分析,待我们真正透彻了解题意并能轻松解题后,每次他都会意味深长地重复那句——“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闲暇时,父亲还会卖弄几句他会的,让我们听起来仿佛是舌头绕不过来的俄语,“Здравствыйте . привет . Спасибо . ”,虽然反反复复,说的总是那么几句,并且还不知道准确与否,但我们还是觉得父亲好厉害! 然,父亲留与我的印象更多的是懦弱。父亲是个煤矿工人,因为太老实,在单位上他是一个不被领导重视并且可以说是谁都可以对他指手画脚的人;在家里,在我强势的老妈面前,他也是那种基本做不了主的所谓的“一家之主”。 我从不觉得可以用诸如“伟大”之类的词来形容父亲。从我能记事起,父母亲经常吵架,吵架的原因无非就是家里人口多,开支大,月末几日断口粮是常有的事,因为工资往往用不到下月发工资之日。这时,母亲便会埋怨父亲赚得少,还要生这么多;父亲则会责怪母亲不会持家,顾娘家;还有就是父亲不讲卫生,邋遢,不洗漱就吃饭,不洗脚就睡觉之类的。母亲不催促,父亲可以十天半月不洗澡,用父亲自己的话来说:十天不洗澡,当底呷只现鸡(新化方言)。而母亲是个多么讲究的人啊!怎能容忍跟这样一个不讲卫生的人同床共枕啊!因此,在我记忆中,很多次母亲叫父亲洗澡都会引发一场“战争”;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母亲只为他生了四个女娃,而重男轻女的奶奶总是怂恿着父亲一定要生个男娃,为此,母亲生了四个、流了四个。迫于经济压力,母亲坚决不答应再生。大概每次半夜吵架,都是为了这个吧! 因为家境不好,四姊妹常常是老大穿过的衣服,穿不了了,老二穿;老二穿不了了,老三穿;作为幺妹子,拣姐姐们的衣鞋穿,是常有的事。幸而,母亲生得一双巧手,会针织缝纫,即便衣服破了,母亲总会用其他布料缝一个特别的补丁。那时爱美的我,总会想出用红领巾、袖套、大中队标志、书包等来遮挡这些补丁。最期盼的是,逢年过节,母亲总会进城扯上几块布料,买上几斤毛线,为我们做新衣新鞋。当然,也会为自己和父亲做。但每次都会遭到父亲数落,说母亲浪费钱。这个时候,母亲也会觉得特别委屈,这下好了,两人又干上一架。那时,爱穿新衣服的我,给父亲贴上了“小气”的标签。 可能是家境差,父母不和睦的原因,自尊心超强的我总感觉左邻右舍、老师同学瞧不起我。受母亲的影响,那时内心其实是有些许怨父亲的,但更多的是,我要努力学习,走出矿山,过上好日子!1995年,我初中毕业,以全校最高分,成为了一名统招统分的师范生。师范三年,我拼命学习专业技能,努力提升自己的综合素养。那三年,大姐二姐已南下打工,经常给我生活费,除了公费生能享受的助学金,每学期我还能拿到不少的奖学金,用来改善伙食,买自己喜欢的书和衣服,学自己感兴趣的特长。这段时间与父亲的交集渐渐少了,对父亲的怨也慢慢淡了。因为,我觉得通过努力,正在朝着自己向往的幸福生活靠拢。但毕业分配时,当捧着优秀毕业生、优秀实习生、优秀学生干部一大堆荣誉证书的我,被教育局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理由拒绝分配;被煤矿子校以“统招统分”的理由拒绝接收。但与我同届的、同样是从煤矿子校考出来的定向生、委培生在父母多方活动之下,均已分配安排,而我却只能由一个统招统分的师范毕业生被这个人情的社会活生生逼成一个待业青年时,让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有一个无能的父亲。尽管不服输的我,后来应聘到了一所私立学校任教,但这种想法一直伴随我很长一段时间。 因为父母感情不融洽,在我读师范的第二年,二姐用她打工的钱为母亲在新化县城里购置了一套商品房,而父亲仍在原来的煤矿独居,直至煤矿倒闭,那里的房子也不能住了。我结婚后,父亲与我住一起的日子居多。期间,二姐卖掉了新化的房子,在冷江购置了一套房子给母亲居住,父亲也到大姐、三姐家住过一段日子,但总因不讲卫生、做人做事小里小气、贪小便宜、捡垃圾等原因,与姐姐、姐夫处不好,总吵架。那些年,大姐、三姐的家庭条件不怎么好,尽管父亲的退休工资要分一半给母亲,父亲还是会从自己的那一半工资中,拿一些接济她们。但恼火的是,每次吵架,父亲又总嚷嚷着要大姐、三姐把钱还给他,久而久之,就没有谁愿意接纳父亲了,商量着把父亲送敬老院。也许,是我思想过于保守,坚决反对送父亲去敬老院。因此,父亲便理所应当地在我这常住下来。当然,我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之人,对于父亲不讲卫生,在外面乱捡东西回来之类的坏习惯,我也总是想着用自己的办法迫使父亲改变,可是愈是想改变,父亲就越是不配合。最要命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父亲好似越发糊涂,捡别人扔掉的东西吃,不仅自己吃,而且偷偷摸摸地掺进家里的东西里;天天以捡废品为乐,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然后,就是被洗脑,把毫无用处的理疗产品一件件地往家里搬,怕我讲,便谎称是做理疗送的礼品,直至被我发现他的工资卡上,一笔一笔的钱被取出。 渐渐地,我觉得父亲仿佛成了我的负担。我得在上班之前,弄好全家人的早餐,然后再准备好父亲的中餐;我得天天提醒父亲洗脸、洗脚、洗澡,督促他饭前便后要洗手;我得跟着父亲后面,冲洗小便后卫生间地面的尿渍;我得每隔十天半月帮父亲收拾用来堆积捡来的废品的楼道;我得时刻告诫父亲不要带陌生人到家里来,还有一个人在家时,不要随便乱开门;我得记住家里吃的东西的模样,因为父亲会把左邻右舍丢弃的油、菜捡回来,倒进家里的油桶,塞进家里的冰箱……去年,二姐卖掉了给妈住的房子,母亲也顺理成章住进了我家,多年不在一起的老两口,平静地过了一个月后,又开始互相挤兑,母亲数落父亲过去与现在的种种不是,父亲则说母亲死皮赖脸住在这里。你争我吵,常常让上班身心俱疲的我不胜其烦。 但我发现,父亲就是在这样的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老去。他已经听不清电话里,我那大嗓门说的话;他已经咬不动除鸡蛋、豆腐、南瓜等之外的比较硬的食物;他吃饭,已经开始像个孩子一样,会掉得桌上、桌下到处都是;他的双腿已经不能如从前那样可以抱着我还能走几十里山路了…… 今天,我把大姐夫发来的大姐在医院的视频给父亲看,父亲边看边念叨:“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变成了这般模样!生命太脆弱了!健康才是最重要的啊!”后来,我去洗澡了,父亲又拿着我的手机看了好几遍,我想,那时父亲心里该有多疼啊!想想前段,父亲多次表示要跟我去长沙探望大姐,都被我以“太远、到医院不方便、你自己都需要人照顾”为由拒绝了。其实,现在想来,还是有些残忍,明明知道父亲记挂着他的大女儿,作为小女却未能偿了他的心愿。 这几天下班回家,我都会发现父亲竟然用拖把帮我拖掉他中午吃饭掉在餐桌下的食物残渣、厕所里残留的尿液、地板上的脏鞋印,当我帮他准备好衣物叫他洗澡,也不再推辞……我知道,父亲是不想让下班的我,看到家里脏乱,又是搞卫生,又是做饭菜,又是急急忙忙给读高中的孩子送饭,还要为他操心。这一刻,我似乎一下子明白了,曾经一直被我认为软弱、无能、小气的父亲,其实有多么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