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如父亲般的人

自在飞花

初识姑父是在我三老舅家（三老舅是我祖母的弟弟），姑父是我三老舅的大女婿。那时他很年轻，大约二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军装，身材高大魁梧，声音宏亮，为人热情爽朗。一进家门，就拿起扁担给老舅家挑水，很快挑满了一大缸。挽起袖子就给我们几个小孩子做饭，吃饭的时候，一面嘱咐我们好好吃，一面不停地给我们几个夹菜。我第一次见到会做饭的男士，第一次遇到给我夹菜的男士。觉得他好特别，特别的细心，耐心。我认识的男士们可不是这样的，他们大多性格暴躁，人也粗糙，甚至跟我们说话时，都带着责备的口气，令人常常莫名其妙地恐惧，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对他们，向来是畏而远之的。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姑父居然主动陪我们一起玩。他可以把放在原地的篮球用手拍得弹跳起来，他示范后，我和小表姑，还有一个小表姐轮流拍篮球，无论使多大劲，篮球就是弹不起来，笑自己笨拙的同时，很佩服姑父，心想:这人会魔术吧？太神奇了！他真厉害，而且是那么平易近人。

再次见到姑父时，他已经从部队转业了。他和表姑一起到我家走亲戚。那是寒冬腊月的一天，母亲从菜窖里取出白菜，要给他们做饭，他硬拦母亲把菜放回了菜窖中，说看看我祖母就走，千万别麻烦。那次他们呆的时间很短。

第三次见他时，是给他添麻烦去了。我高考落榜了，准备去大家公认的最好的学校——华清中学补习。因为从没去过离家上百里的县城，那时的习惯做法就是找熟人关照，我们把亲戚朋友家的人排着数了一圈，发觉还只有我这个表姑父能帮上忙。去华清中学补习那天，父亲托村里一个做生意的熟人带着我找到了表姑家。这以前，我很少和这个城里工作的表姑打交道，更不要说仅见过两次面的表姑父了。他们却待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让我很快没有了生疏感。我和表姑一起做了麻食，那顿饭的香味，我至今记忆犹新。姑父下午带我去学校报名。我背着书包，提着表姑送我的脸盆和暖水瓶，跟着大步流星走在前面的姑父，他肩上扛着我的铺盖卷。他一路叮咛我，在宿舍要和同学互相帮助，搞好关系，有个头疼脑热好互相关照。还高兴地对我说:“你姑这下满意了。”因为他帮我，就是给我这个表姑的娘家人帮了忙。他说表姑以前老说他尽拽些闲碌碡（意指给不相干的人帮忙）。同他打招呼的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开车载这些行李，还自己亲自扛上来了?他说，唉，这是私事，不能公私不分啊！

从他的言行中，我看到了姑父是一个吃苦耐劳，质朴随和，本分善良的人，这些品格伴随了他一生。姑父文化程度不高，从没听过他讲过做人做事的大道理，目睹耳闻他的言行，我却明白了该做一个怎样的人。

在华清中学补习那一年，学习生活异常的艰辛困苦，庆幸有表姑和姑父的关照，才一路走下来。表姑几乎每个周末给我做好吃的，那些饭菜是我在乡下家里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到的美味。几乎每次包饺子时，姑父的任务都是剁肉馅，冬天寒冷，至今还记得他“咚咚咚”猛剁过一阵后，一定会把刀架在蜂窝煤碳火上烤热后接着剁；我擀饺子皮，表姑包饺子。

高考前夕我得了一场大病。姑父知道后，急急忙忙送我去医院看病，亲眼看着医生给我注射葡萄糖补充体力后才放心。我临到最后还是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仅考取了个大专收场。发榜的那天，我知道没考好，心情特别沮丧，姑父说按你估计的分数肯定考上了。我说，可能考不上的时候多。姑父笑着说，打个赌，如果没考上，我把我的工作让给你。我知道他为了安慰我才那样说的。

后来我们家的大事小情几乎都连累他，却不曾听到他说一句怨言。当我们的工作生活步入正轨，一切越来越好时，他却病了，倒在工作岗位上，突发脑溢血，后来做了开颅手术。我们看着躺在病榻上的他，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戴着各种仪器时痛苦的样子，伤心之余，很久很久，不愿接受一个待我如父亲般的顶天立地的人病衰的事实。病愈后的他，身形依旧伟岸，精神却大不如以前了，脑溢血留下的后遗症使得他的双眼仅剩微弱的视力。大半辈子勤勤恳恳的他，怎么也接受不了静呆家中让人伺候的生活，性格似乎大变，以往通情达理对表姑体贴入微的他变得异常烦躁。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病不仅摧毁了他的健康，更可恨的是摧垮了他的精神。表姑与姑父感情甚笃，表姑说他愿意一直陪伴着双目几近失明的姑父一直走下去，可上苍连这样的机会的都不肯给她。

今天噩耗传来，才知两年前，姑父已罹患肺癌。但我们每次看望他，他和他们都只字不提。先是为了瞒着姑父，后来是怕我们担心。

还记得，参加工作后，姑父因工作原因来我当时所在的学校，看到我一人带孩子忙得顾不上吃饭，把我儿子抱起来放在肩上，说，老姑父带你出去玩，让你妈先把饭吃了！儿子坐在他肩上开心得大笑。记得他用围巾撸在我儿子胳膊下面耐心带他学走路的情形。住在我隔壁的女同事问我，把你儿子架在脖子上玩的人，是你爸？我说:“是我姑父，他在我心中，就像我爸一样。”

姑父又一次因工作来我单位，专门叮咛我要和学生处理好关系。因为当时发生了一起命案，有位中学生接受不了老师批评，残忍地杀害了那个女老师，还把老师的舌头割了下来。他说:“本来以为你当教师不用操心安全，没想到当教师还会这样危险？你那么瘦弱，自己要保护好自己。”他时时都为我操着心。

…………

一切历历在目，恍如昨天的事。可供桌上明明只有姑父的照片，再也听不见姑父的谈笑风声了。傻傻地以为顶天立地的姑父是不会倒下的。记忆还停留在姑父50多岁时，他曾只身一人面对四个抢劫的歹徒，凭着过人德胆量，一身正气和十几年当兵练就的体格，一拳把一个歹徒打倒在路边的水沟里，吓得其他三人迅速做鸟兽散状，那四个歹徒可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呀。这样的姑父谁能想到会倒下？姑父病倒后，我伤心了很久。后来仍傻傻地以为，姑父是不会离开我们的，因为每次去看望姑父，他思路依然敏捷，言语依然清楚。没想到他这么快就离开了我们！你还不到古稀之年啊，我的姑父！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表姑对我说，你们别伤心了！我说，姑父对我们好，我忍不住哭。

表姑说，你们对我们也很好，别哭了！我还是忍不住哭。

雨下了整整一夜。听说亡人踏上归途都走水路，姑父今天要远行了，再也不回来了。我们跪在姑父的灵堂前悲泣，姑父你肯定听到了吧，你一定担心我们悲伤坏了身体吧！那朵黄色的菊花突然间毫无征兆地从花篮上重重地掉了下来，花瓣散落一地，好像传达你的心意，你并不喜欢我们哭，似乎劝说我们别哭了，要坚强，要好好地活着！我们听你的话，不哭，不哭！

在姑父的追悼会上，我才知道他在部队得过那么多奖，立过那么多功。我才知道他所在单位领导和同事对他的评价:他在单位时，是那么平凡普通，所做的每项工作大家都视为理所当然；他退休后，大家才发现他曾做过的工作别人好像根本替代不了，才感觉到了他存在的重要。

姑父出身于清贫的农民家庭，早年丧父，是家中长子，下面有五个弟弟。表姑是家中长女，姐弟三人。他们两人挑起了两个家族的重担。姑父为柴家和贾家所做，为两大家族的直系旁系亲戚所做，为一切有缘人所做，简直是菩萨所为，我相信，他是上天安排来救我们于苦难之中的。我何其幸运！今天，他实在太累了。我们悲恸的哭声再也唤不回他对我们所有人的爱了，再也挽留不住他的离去。

骊山脚下的陵园，绿树掩映，静穆清幽。辛劳一生的姑父，长眠于此，终于可以休息了。

愿姑父安息！

2017年5月24日

后记:姑父离开我们一周年了，再读去年的文字，依然泪流满面。有的人，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就是一盏灯，一团火，让我们不再惧怕寒冷，黑暗，苦难。火会熄灭，光焰的温暖却长留在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