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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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回家，正与老梁说得兴起，忽然老梁急急地说 ：“要去接你妈了”便扬长而去，我不放心追了出去，方知母亲这段时间又老梦到作古之人，从公交车站到家里百余米的路程，一辈子风风火火的她愣是不敢走，老家人说这是魂福轻，易被鬼缠身。越是最亲近的家人，越被折磨得魂不守舍，恍惚不已。“接老婆？你俩不斗了？斗出输赢了”?我惊诧之至！“半脑子，还斗甚哩？斗不动了”。老梁幽幽地嗔怒道。

看着老梁很小心地扶着老伴下车，俩人不经意地牵起手，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我不禁唏嘘，一辈子吵吵闹闹、打打斗斗的日子，终究会在某一天戛然而止！

老梁一九三九年腊月二十九出生，今年已过耄耋之年。

按民间过九不过十的习俗，去年一大家子聚集一起，给老梁过了个生日。老梁嘴上说太麻烦，心里却暗自窃喜。

老梁九岁时没了父亲。兄妹八人，排行老七。一家人靠双目失明的奶奶拉扯度日，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食不果腹，衣不遮体。七岁和九岁时，老梁两次被后桥、湫炭沟的表舅家抱养，但终因人倔嘴硬，无一例外因不喊舅父舅妈为爸妈被退回家来。十三岁那年，老梁被在外谋生的三爷带到延长县安河。三奶在世时曾言，再不带走就饿死了。也许是年幼丧父，或许是家贫志短，老梁从小识眼色，很懂事，人勤快。耕地、种菜、砍柴、推磨、碾米、担水等，很讨三爷三奶喜欢，视为己出。

老梁年轻时打得一手好篮球。那时穿的是手纳布鞋，篮球场是碎石子铺地。打不了几次球，一双新鞋便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三奶又得熬多少个夜重新做了。一次气急的三奶骂他“长了一双蹄子”，老梁就此再也没摸过篮球。

老梁书至高中，考入银行当职员，后又到医院做文书、尔后干保险直至退休。

老梁骨子里很传统，讲孝道。那些年交通不便，老梁每次包里揣上几个冷馍，用两天时间爬山过沟，从黄河岸边的安河走到瓦窑堡祁家沟，中途还要在老乡家随便找个地方借宿一晚。这样往返了几十年，老梁乐此不疲，红事、白事从未误过。“我们一大家子几辈人，从来不分亲疏远近，遇上事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多少年兄弟姊妹没红过脸，哪像你们现在的年轻人，沒规矩，少理数”！老梁的得意毫无例外地来自对我等的不烦训导和满目鄙夷。

这倒是真的，一点不假！老梁九岁时和大伯耕种，那时山里狼多，一次遇到狼后，大伯叫老梁先跑，自己拿镢头和镢头对磕发出声响，一来吓狼，二来壮胆，敲敲打打，慌张逃回。老家坡下有几颗柳树，三爸给老梁争回一颗，后来煤矿修路把树压了，赔偿了六十元钱，三爸千叮万嘱把钱交给了老梁。老梁说，这六十元我收了，我要哩。我在祁家沟有口锅哩！

老梁养育了四个子女，操了一辈子的心，虽然他每每以“我这辈子什么也没挣下，就挣下四个娃娃”自我安慰，却掩饰不了没有一个成为他的骄傲的些许失落。

添了孙辈后，老梁焕发精神，十足动力，开启传授革命道理、培育有用之才模式，无奈孙辈们装做很认真、其实不理睬，五次三番下来，老梁终于败下阵来，平复心情，转至对后辈日常吃喝拉杂无原则的溺爱了。惜财、怕死、沒瞌睡，老梁都有，但这对孙辈例外。

老梁慈眉善目，宽忍包容。平生唯一一次狠下重手的便是我了。那年老梁老伴在姚家塬当民教，要去公社开会。老梁专门从县城里回来照看我们。一家人吃饱喝足，我和弟弟润平打闹，兴至时耍起了二杆子，把弟弟推下硷畔，摔痛的弟弟大声嚎啕，恼怒的老梁抓住我就是一巴掌，我就势也倒地大哭。我睡在地上，任凭老梁和邻居怎么劝说就是不起，就是哭泣，后来大姐、小妹、还有被我推下硷畔的弟弟都围着我一起哭，不肯回家睡觉。

“哎……”！一声长叹落地，砸成一个老梁多年追悔的坑。

很清晰记得，那晚月如盘，光似水，脑畔上、硷畔下开满一树一树的洋槐花。

老梁也有心痛，出嫁大姐延萍时我因差未在，听说老梁站在窑洞后，一个人背对着人偷偷抹眼泪。

老梁滴酒不沾却嗜烟如命。老梁说烟能解乏提神，各种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终究落败。老梁咳得厉害，有时竟夜不能寐。起初劝戒时还勉强口头答应，背过人却偷偷摸摸地抽，每次被发现后满脸堆满孩子般狡黠的笑。众亲戚好生抬举，一有好烟便递上，这让老梁顿觉成就，礼尚往来，交递着抽。一遭训导还振振有词：“抽了人家的，不给人家发，活着沒门户咋行”？再后来，一手夹烟，另一手指直指鼻头，眼光斜视，气势嚣衅，“老子就抽！咋蓝，抽死不要你管”。“这么大岁数了，想抽就抽，不要管了”。身边也是劝解多多。

如今，老梁更是享受和亲朋好友一起吸烟浓茶的时光。一来二往间，逢年过节，总少不了侄子、侄女婿和侄孙等送烟孝敬。尤是弟弟润平秉承好烟习气，任凭百般劝说，总是充耳不闻，一支烟，一杯茶，父子相对，好不惬意！

老梁和老伴性格迥然，一辈子谁也看不上谁。老梁平和、持稳、心细、好面子；老伴刚烈、好强、快人快语。老梁退休后本想过个清闲日子，无奈老伴爱折腾，闲不住，退休后先后开服装店、副食店、饰品店，开了关，关了开，反反复复。

如今的店铺是第七个了，老梁老伴七十多岁的人了依旧泡在市场里忙生意，钱没见赚了多少，絮絮叨叨的乐趣倒是不少。老梁一边骂着老伴“糊涂怂，瞎折腾，嘴馋好吃，懒得不动弹，把老子能累死”，一边唠唠叨叨数落老伴的各种不是，一边又担心老伴累跨了会连累儿女们，只好每天给老伴变看花样做饭。每天下午老梁雷打不动娱乐，他一直认为两元钱的麻将场子缺他不行。老梁说，院子里的人玩不到一起，他和谁都行，离了他场子就散了。话里话外，谁都听得出来是炫耀人品的意思。

老梁耳朵有点背，原先有个随身听，声音开得老大，一到市场，满市场都是乌拉乌拉的流行歌。随身听失声的时候，是老梁小女婿出事的日子。四年前，老梁的小女婿因突发心脏病英年早逝，留下两个儿子，一个高三，一个小学。老梁一夜白头，恍了六神，谁也拦不住，硬要陪小女儿贵萍和一双外孙。老梁白天跑门市帮老伴看摊，晚上赶到小女家陪孤儿寡母，焦虑攻心，吃喝不下，沒几天就重度感冒，高烧不退。三更起夜，迷迷糊糊从床上爬起，出卧室门到对面卧室宽衣小解却浑然不知，最后还是被大女儿强行换走。

老梁总在抱怨自己很忙碌，忙着每天去给老伴照料摊子，抽空还要去单位看看老同事，和二儿子喝茶抽烟；忙着等每个季节和节日侄儿侄女以及外甥、孙子孙女们孝敬的瓜果和礼品，然后迫不及待、打了鸡血似的忙忙地在公交上爬上爬下，分送给每户各家；忙着参加家族的红事白事，“参加一次是一次”，吃着油糕和羊肉饸饹，尽享亲戚们的前拥后簇，嘘寒问暖，还不忘从侄子家里顺些南瓜、黑豆等，老梁说家里种的东西好吃。但凡谁回老家，都会给老梁带上煎饼、凉粉。三哥光钱每年给的西瓜都是用车拉，惹的院内邻居们眼妒嘴馋，啧啧不已。今年仅杏子就满满送来六大纸箱，少说也有三百斤；光斌也专门从黄河岸边捎来火焰山红薯。还有侄子丰收、侄女婿贺忠年节总少不了的香烟。以及光金俩囗子、涛涛小兰等等的吃的喝的零花钱方面的呵护。

老梁老伴还是每天拖着肥胖的身子赶往市场，张落小生意、信口天南海北。除此之外，还有二儿子没有原则、没有对错的百依百顺，以及慢丝条理的捶背、揉肩、剪指甲。

那日回家后，饭后有一句没一句的东拉西扯。老梁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老大跑野了，糗脑仰起到处跑，靠不住，将来还要靠老二呢！”在威逼追问下，原来老梁有事没事的时候，总爱和侄孙占军窃窃私语，谈论养老和百年后事。老梁真的老了，一起老了的还有老梁的老伴。我和老梁老伴母子一场，她早先的擂捶头、煽巴掌、扯耳朵等充斥着我的记忆，我俩的口水仗从未间断，她没羸，我没输！想起前年她闲不住又要开铺子，遭到我们姊妹强烈反对，在我愤怒斥责声里，她竟一言不发，默视窗外，任由眼泪啪嗒啪嗒滴落……。

去年退休后，我专程回老家，代表兄弟姊妹在祖坟给老梁和老伴修了堂子（坟茔）。老家讲究老人在世时，提前修好堂子，造好棺木，一来增寿，二来老人也知道葬事备好走的踏实。老梁其间先后两次回去查看，还算满意。我把早些年积累的照片，连同这几年的文字，急忙火燎地整理成两本画册和三本书都给老梁都看了，老梁也满意。

日子就在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里过着，赶不及，放不缓，没有好坏，不分贵贱。在社会浮躁、城乡融合、商品丰富、感情可以快餐甚至明码标价的当今，不可避免地带来诸多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感慨，也深切体会到人生的无常。这令我辈更加怀念老家的残垣断壁和熟悉味道，更加追忆和感恩家风的简朴厚重，更加深切地知道能有幸成为老梁和他老伴的子女，是多么的弥足珍贵和令人骄傲！而老梁和他的老伴，正不紧不慢地、一步一步地离我们远去，不管我们有多么不舍！

正是基于此，只要我看到食物，便不由分说塞给老梁和老伴，往往这个时候，老梁会勃然咆哮：“吃！吃！吃！老子又不急赶着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