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高山流水

<h3><br></h3><div> </div><div> 我对父亲的印象,只有童年的模糊记忆和母亲的只言片语。</div><div> 父亲出生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那个战乱的时代。一九四七年,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十九岁的父亲参军,接受了解放战争的洗礼,后来,伴随着解放大西北的号角,父亲和战友们翻越祁连山,誓师嘉峪关,越过茫茫戈壁沙漠,解放了天山南北。最后,他响应党的号召,保卫祖国、建设边疆,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块的土地。</div><div> 由于作战勇敢,父亲多次立功,很早就加入中国共产党,并被提拔为连长、连指导员。在建设边疆的艰苦岁月里,父亲吃苦在前,享受在后,与战友们同甘共苦,艰苦奋斗,年轻时的父亲就在当地赢得了崇高的威望。</div><div> 父亲身材魁梧,脾气暴躁,对我们异常严厉,不允许我们犯半点错误,兄弟们稍有过错便免不了皮肉之苦。因此,我们对他总是敬而远之,不敢跟他有丝毫亲近。他不在家时,家里“热闹非凡”,如果有谁说:“总司令”回来了,便立刻偃旗息鼓,恢复了平静。</div><div> 父亲生性耿直,大公无私,为了工作,他敢跟领导叫板,如果下属有什么错误,他也会毫不留情的指出批评,是当地出了名的“红脸大汉”,但谁也不会计较他,反而对他格外尊重,少数民族都称呼他“高老头子”,提起他,没有人不翘大拇指的。</div><div> 父亲对工作是满腔热忱,甚至达到忘我的境地。在我童年的印记中,父亲就像天上的星斗,即遥远,又不可捉摸。每天清晨,当我还在酣睡时,父亲就骑着高头大马走了,当落日的余晖洒满草原时,我们才看到一身疲惫的他。由于出生贫寒,父亲没有读过几天书,当了领导之后,他便深感自己的不足,为了更好的干好本职工作,父亲制订了个人又红又专计划:一、每天思想政治学习一小时;二、搞好农业生产的业务学习一小时;三、每天学习少数民族语言两句。为此,父亲竟坚持了一生。</div><div> 父亲总是把工作和事业放在第一位,而把个人和家庭放在第二位。中师毕业的母亲,在当时已算“高材生”,最初被安排到学校教书,由于方言问题,一时难以适应,父亲二话不说,把母亲领到了菜园子,从此她成了一名普通的农场职工。</div><div> 在那艰难的岁月里,评优涨工资是“千年等一回”的事,父亲、母亲因工作出色位列前两名。作为领导的父亲考虑到其他同志的困难,劝说母亲主动让出了自己的名额,最终,母亲让出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机会(后母亲因身体原因病休)。</div><div> 八十年代初,为了进一步发展畜牧业,团里决定组建以少数民族为主的畜牧连——十一连。需要一位威望高、工作能力强,并懂少数民族语言的领导干部,父亲自然是不二人选。已年过五旬的父亲啥也没说,挑起了这副重担。</div><div> 新连队刚刚组建,一切都从零开始。广大牧民一年四季都住在毡房里,居无定所,生活条件非常艰苦,父亲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新建营房,赶在大雪封山之前,让所有牧民搬进宽敞暖和的砖瓦房,从此,他每天早出晚归,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去。这是我对父亲记忆的开始,也是我们家庭悲剧的开始。</div><div> 第二年初夏的一个夜晚,家里突然来了很多人,嘈嘈嚷嚷,接着就听见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原来在团子校住校的大哥(年仅16岁)与同学去水电站游泳,溺水身亡。母亲哭喊着抱怨父亲:别人都搬下去了,你为什么还不搬下去?为什么要让你那可怜的孩子住校(新建的十一连离团部很近,我家如果也搬下去,大哥就不需要住校)?父亲默默不语,任凭母亲的扑打。那一夜,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落泪。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先人后己,决意在连队所有人都能住进新房后,最后一个搬进来……此后,父亲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但生活的打击并没有使他后退,他没有忘记自己的责任。十一连的建设才刚刚展开:学校、现代化养牛基地……还有少数人没有住房,包括我们家。父亲把痛苦掩藏在心灵深处,全身心的投入到工作中去,他走的更早了,回来的更迟了,以至于我们经常以为他不曾回来。</div><div> 一天夜里,我起来小便,黑暗中,看见房间内有一点星火忽明忽暗,走进一看,我吃了一惊——是父亲!他静静的坐在桌子前抽烟,那张满是泪水苍老的脸在烟火的一明一暗中时隐时现……时间好像在这里凝固,此刻,我深刻感受到了父亲内心的痛苦。</div><div> 家庭的不幸,工作的紧迫,使父亲脾气更加暴躁。在建设工地,稍有问题他便大发雷霆,平时,他借酒消愁,拼命的抽烟……父亲不仅苍老了,身体更是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发展到一整夜剧烈的咳嗽,饭也吃不进去。几个月后,父亲就病倒了,经检查,已是食道癌晚期。</div><div> 团里知道后,立即把父亲送往伊犁救治。经会诊,需到北京进行手术治疗。在那个经济困难的年代,团里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派专人陪同父亲去北京。我至今感慨,在这生死之际,父亲竟然没有去北京。他说,团里现在经济不好,我的病已经花了不少钱,我不想再给组织添麻烦,况且动手术也不能根治……他决定在家里走完自己人生最后的日子。</div><div> 父亲得病后,前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听说獾子能治病,牧民们纷纷踏着积雪到山中捕来獾子送到我家。一户牧民主动地腾出了自己的房子,就这样,在这一年的深秋,我们终于在父亲回家前搬进了“新居”。</div><div> 父亲在家养病的日子,是家里从未有过的最温馨的日子。他像变了一个人,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再也没有打骂我们,并主动的抱起两个妹妹玩耍,尽享天伦之乐。</div><div> 这年冬天,天特别的冷,雪特别的厚,整个昭苏草原都被茫茫积雪覆盖,春节刚过,父亲又住院了。几天后,母亲带我们去团卫生院,到了医院却不见父亲。母亲说:你爸上厕所,怕站不起来,你去把他扶回来,我答应着去了。在皑皑白雪中,我忽然看见一个蜷缩的身影,倒在积雪中,正艰难的往起爬……是父亲!我连忙上前拉住他的手。那是一双冰凉的大手,手背上青筋绽出,没有一丝血色,如同严冬中的树枝,在寒风中颤抖。他的脸更是消瘦的颧骨毕露,眼睛深深的陷了进去……我的眼泪不由得流了下来。父亲站起后,紧紧捉着我的手说:儿呀!要坚强!这也许是我一生中和父亲最“亲密”的接触,也是父亲对我的最后告诫。</div><div> 就在这一天深夜,父亲永远的离开了我们。临终前,面对常年有病的妻子和几个年幼的孩子(当年,我三哥11岁,我10岁,大妹7岁,小妹6岁。),父亲老泪纵横,向组织提出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请求:允许我十五岁的二哥参加工作,对我们姊妹给予生活照顾。</div><div> 父亲走了,留下不尽的遗憾和伤感走了。我们也在党的关怀和照顾下渐渐长大。1986年,我们举家迁回陕北老家,后来,兄弟姊妹们凭借自己的勤劳刻苦陆续考入中专、大学,参加了工作。2007年夏天,遵照传统,我们再赴新疆,把父亲的遗骨接回老家安葬,2011年春,含辛茹苦的母亲因病离世,我们为二老举行了庄严而隆重的合葬仪式,使他们能够安心的长眠于这块祖祖辈辈生活的黄土地。假如父亲又在天之灵,应该含笑九泉了。</div><div> 随着时间的流逝,过去的很多记忆逐渐淡去,但父亲的形象在我心中却愈来愈清晰。父亲舍私为公,淡泊名利,在连指导员的岗位上干了一辈子,却没有丝毫怨言,总是以满腔的热忱投入到工作中去,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每天清晨上班时,我总能想起父亲骑着高头大马,踏着朝阳远去的背影;每当看到夕阳西下的晚景时,好像又看到父亲伴随着马蹄声在落日余晖中走来;每当夜深人静时,我脑海里又闪现出伴着烟火闪烁、伤神的父亲;每当有不如意时,耳边又想起父亲对我最后的告诫。父亲求真务实和无私奉献是我行动的指南,父亲的刚正不阿和淡泊名利是我人生的高标。他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算不上一个合格的父亲,但他又给我们留下了很多很多。</div><div> 愿父母亲在地下安息!</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