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冶一一那些巳永远回去不了的岁月(之三)

祥子

之三，建设西藏邦达机场 分配到班组当工人两年多后，我所在的《五冶机械安装工程公司》第三工程队，接到通知要去西藏工作。 那几年，我们与印度关系一直很紧张，自从一九六二年两国之间爆发过一场战争以来，两国关系一直沒缓合。出於备战需要，中央决定在西藏邦达地区，修建一座军用机场。 五冶接到上级通知，要求紧急组建一支包括土建和机电安装专业的队伍，去帮助军队工程兵部队，承担技术难度相对较高的特种设施建设。这些设施包括供水系统，发电设施，油库及供油系统。 我隐隐感觉到，报到时吃那份苦瓜盖浇饭的感悟，很快就要开始兑现了。 这次受令，将会有一场新奇，也会有一场磨难。 我以前曾听说过有关西藏的传说，特别是拜读了军旅作家徐怀中写的小说《我们播种爱情》。 此书是描写西藏和平解放初期，那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背景下，发生在藏区的一段跌宕起伏的故事。小说里有大量段落介绍当时西藏社会的险恶，以及那里奇特的风土和人情。 那片离我十分遥远的神奇土地，曾经深深印刻在我的脑海里。对于它，我早已充滿想往，充满期待，同时也充满畏惧。 我和一大群熟习或不熟习的五冶职工，组编成了一支冠名《8091》番号的大队，穿戴着部队发的半新旧军用羊毛里大衣，匆忙地踏上了奔赴西藏之旅。 出发前，我被委任为大队下属的一个工段的工段长，专门负责机械专业的施工和管理。 十几台成都军区的解放牌敞蓬车，装载着我们300多号人，沿着川藏公路从成都出发，经由雅安，西昌，康定，跨过大渡河，翻越二郎山进入西藏。 这是我终生难以忘怀的一段生死程历。 近半个多世纪前的进藏之路，有着至今人们不可想象的艰难。 从成都出发后，途经的所有道路都崎岖不平。给我们第一个心惊胆寒的下马威，就是翻越二朗山。 “二呀嘛二朗山呀，高呀嘛高万丈”。当时有一首很流行的歌就是这样唱的。 当我们身临其境时，才强烈的感觉到它的真实！ 山高万丈的二朗山，是阻隔人们进入西藏的一道天然屏障。那时根本没有隧道，翻越它是依靠盘山开劈的一条狭窄道路。道路一旁是隨时有山石滚下的岩壁，另一旁是隨时可能掉下去的万丈深渊。 站在敞篷汽车上，隨着汽车的左右摇晃，我们感觉头晕目眩。向左摇，感觉头要撞上山岩，向右摇，感觉象要堕向深渊。 一种恐惧的心理始终伴隨我们前行。 我们不知道山上的滚石什么时候会砸向汽车？也不知道汽车什么时候会忽然翻下山岩？ 因为据说那时，几乎每天都会发生这种可怕事情！ 此刻人的生命，就象玩弄在手上的一枚鸡蛋，随时都有掉在地上摔得粉粹的可能。 我们同行的三百多号同事，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危难，竟然没有一个表现出恐惧和害怕，竟然没有一个打退堂鼓。大家心照不宣地一路保持沉默，不露声色地接受着这随时可能发生危险的现实。 我被他们感染了，竟然也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自若而泰然！ 我们之所以那么冷静，除了别无选择外，主要还是十分信任解放军。 给我们开车的都是一群十分年轻的战士，据说他们已跑过这段路途不知有多少个来回。尽管轻车熟路，久经沙场，但他们始终小心翼翼，开一段都要仃下来查看路情。 他们心里非常清楚，其肩负的使命是多么重大！ 二朗山沿途都被簿雾缭绕，一股股寒气笼罩在我们周围，更笼罩在我们心里。 我们闭上眼睛，把生命交给这些开车的年轻战士，让一切听天尤命。 好歹最后有惊无险，经历五六个小时，在接近傍晚时，大队伍才终于顺利翻过了二朗山。 我们歇脚山下的兵站(兵站在当时相当於现在的服务区，只是十分简陋)，休息一晚后，又要去迎接第二天那个未知的黎明。 艰难的旅程实际才刚刚开始。 翻过二朗山后，我们慢慢进入西藏。 进入西藏，像进入冰天雪域，也像进入茫茫天国。一个接一个山峦起伏的大雪山，比二朗山更加壮观，更加艰险。 很多高山常年冰冻，道路蜿蜒崎岖。 到处都是“二十四道拐，跃起葱茏四百旋"，汽车前行非常困难。 那时流行一句话一一一川藏线，險若闯鬼关。 我们脚下的川藏公路，称得上是世界海拔最高最危险的天路。 川藏线是在千百年前的川藏茶马古道一一一逶迤在横断山区和西藏高原崇山峻岭之间的交通驿站，在此基础上修建而成。 修建工程十分艰难，据说，曾牺牲了四五千官兵和民工，每前进一公里，都要付出一个鲜活的生命。 沿途十分荒凉，看不见人烟。偶尔能看见路边山坡上的一群群墓冢，据说那里长眠着修建这条天路而献身的兵民。 我当时曾强烈的感觉到，在这白山黑水之间，至今还回荡着这些英雄的魂灵！ 据给我们开车的战士们说，这条路上，遇尔会遭遇崩塌，滑坡或泥石流，汽车翻下山岩，车毁人亡，尸骨无存的事是经常发生的。 我们就这样站在车上，每天十來个小时，翻山越嶺，任其摇晃颠簸地在这条路上前行。 为了赶路，汽车只有开到相隔甚远的兵站才能仃歇休息，中途决不会因为有人尿急而仃车。 那时我曾经有过这样的经历，憋急了想去方便，可站在颠簸的汽车边沿，却是怎么都尿不出尿来的。 花费了七八天的时间，大队伍终于到达了目的地一一一邦达。 谢天谢地！是年轻汽车兵的精湛技术和责任心，才让整个大队一路无险情。 但我们仍然象经历了一场炼狱，大家蓬头垢面，惊魂未定。 多少年后，回忆那段历程，我都仍然心有余悸。 这里海拔4300公尺，放眼望去，满目苍茫，荒无人烟。没有草，没有树，没有鸟飞，四处看不见任何房屋和那怕一缕炊烟。 这里晴空万里，白天阳光灿烂，晚上寂静严寒。 我们全部人马被安顿在一个山沟里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刚到那几天，大家都感觉呼吸困难。走上几步路就喘气不断，头疼得似乎就要爆炸，有些人还莫明其妙地流鼻血，人们都像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暴病。 听人说，这就是典型的高原反应！ 从来没有这种经历的人们，以为生命会终结在这刚刚抵达的目的地。 好在最后都没事，人的生命力十分顽强。 据说人体器官在缺氧的环境下，血液中会自动产生大量红细胞，从而增强耐氧能力。 没过多久，高原反应症状逐渐减轻，大家才慢慢开始适应。 不过，呼吸困难走路喘气，却一直伴随着我们的始终。 这里除了军队设置的临时指挥部外，还没有任何施工队伍，我们是首批机场的建设者。 安顿几天后就准备上班了。 这里的施工条件十分缺乏，我们得自己发电，自己找水引水，自己制作工装，自己修建临设。 就这样，在中国海拔最高的工地上，一群来自内地冶金战线上的建设者，开始了在高寒地区异常艰苦的施工工作。 指挥部给我们配备了几百个民工。 他们是从藏南选拨来的藏民，有男有女，都很年轻。男人豪放彪悍，女人健康美丽。 他们的工作是协助我们开挖土方和搬运材料，工作很累，但他们显得十分轻松。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的藏民，近距离真实地看到了这个吃糌粑喝酥油茶食干生牛肉的民族。 女人们不善打扮，穿着很隨意的民族服饰，臉上涂沬一些绛黑色的东西，据说是她们自制的防晒霜，但仍然掩盖不住她们那与生俱有的朴实的美。 男人们除喜欢唱歌跳舞外还喜欢抽烟，但不是用嘴，而是用鼻。见他们将烟叶碾碎，用大拇指托起放在鼻孔处，一口气吸进肺里。我是第一次见识了这可怕的吸烟方式。 烟叶在西藏很稀缺，藏民们愿意用大把的虫草，或者几个麝香与我们抽叶子烟的师傅換取几张烟叶。 十分不公平的交易，但藏民们愿意。 藏民的帐篷与我们一沟相隔，每到下班休息时，我们便能听到从那边飘过来的高昂而悠扬的歌声。 藏族民工是快乐的，而我们却深感处处困难。 那时上班很劳累，吃的伙食却很单一。长期吃不着新鲜蔬菜，付食是内地运來的干货和罐筒。喝的是80度就开了的水，吃的是怎么都煮不熟的夹生飯。 在那高寒缺氧的佰生环境里，工作时所消耗的体力和精力，是在内地工作时的好几倍。 虽然很不适应这高寒地区的生活和工作，但所有的职工却一直保特着旺盛的热情，他们把部队交给的这项工作，视为一种荣誉。没有怨言，没有牢骚，每天認真负责，不记较报酬地拼命干活。大家的共同心愿，是要按规定的工期，向未来的新机场交出一份合格的产品。 工作时很苦很累，节假日却很少有人在家歇着。大家总喜欢三五成群出去钓魚采药，尽管走路爬山都很费劲，仍然在所不惜。 当然，平静的生活也会发生意外。 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的晚上，我们在例行清点人数时，发现我工段有七个职工沒有归队，这种情况实属异常。 那时天已放黑，温度开始降至零度以下。我向大队领导作了紧急汇报后，当即带上五个人，乘坐一台解放牌货车出去寻找。我们知道这七个人早上是出去钓鱼的，於是沿着一条小河边逆向而行。 那时的天巳伸手不见五指，周围一片寂静。汽车的灯光照射在这荒无人烟的大地上，显得格外陰森和恐佈。我们大约行进了十多公里路程，才远远看见前方有模糊的人影，毫无疑问，这是我们的人。 走近了，眼前的情况让我哭笑不得，七个人已凍得发抖，地上是堆得象小山一样的两堆魚，估汁得有三，四百斤。他们哭诉着对我们说，天快黑了，钓的魚太多，拿肯定拿不走，丢又舍不得丢，派人回去报信巳来不及，於是就成了现在这个状态。 他们说知道大队会派人来找他们，到时连人常魚都能回去，只是没想到温度会下降得这么快。 他们还埋怨我们来晚了，说要是再来晚点，他们就冻死在这里了。 我们七手八脚把地上的鱼弄上车，然后载着这一大群人原路返回。 回到住地时已是凌晨一点，大队领导和一大群职工都没睡觉，一直站在门口在等待我们的平安归来。 一场意外就这样有惊无险地结束了。 在与他们一起工作和生活的日子里，我逐渐学会了接受苦难，也学会了笑面生活。 那确实是一段艰难的日子，没有通讯，没有报纸，更没有电视，连收音机也收不到任何清晰的声音。那时特别想家，思念亲人。 下班之的生活空虚而单调，打朴克下相棋是师付们最普遍的娱乐方式。 我带來一本普希金诗集，阅读它是我唯一的消遣方式。 我很喜欢书中那首他年青时写的墓志铭一一 这里埋葬着普希金， 和他那年轻的诗神， 爱情和懒惰，消磨了他愉快的一生。 他没有做过什么善事， 心灵上， 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之所以喜欢这首诗，是因为感觉这里离尘世很远，离天堂很近。 我曾模仿他诗的风格和韵律，也偷偷地为自己写下过一首墓志铭，事隔多年，还依稀记得是那么几句一一一 这里， 埋葬着一个异乡人 出师未捷，壮志未成。 他虽热爱自然， 却不愿尸骨在此永存。 魂归故里，是他的遗愿， 牵挂亲人，是他的乡情。 问那漂向故乡的云彩， 什么时候， 能带走他这颗虔诚的魂灵？！ 挺臭的几句诗，却多少表达了我那时的心境一一苦中取乐，笑面生死。 这首诗最后没派上用场，回内地后的第一天，我就把它撕洒在风里。 大约用了两年多时间，我们用艰辛和智慧，为邦达机场建成了一套最完整的特种设施，为机场的最终建成投入使用，做出了重要贡献。 好在我们最后都平安的回到了内地。 带回的是那件舍不得扔掉的军用羊毛里大衣，平時伙食中节约下來的几个猪肉罐简，和一个个疲惫的身体。 多年后，我们之中的很多人得了高原性心脏病，不少人还过早的逝去。 邦达机场建成后不久，军用改为民用，它成为中国乃至亚州海拔最高的商用机场。 当时的主流媒体在专题报导中是这样宣佈的一一邦达机场由中国空军工程兵部队建成。 我们这批机场最早的开拓者，施工项目难度最大的建造者，被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历史的记忆里。 但岁月不会忘记，五冶有这么一群前辈，接受特殊使命，为了祖国的国防建设，在西藏高原一块茫茫荒漠中，曾经留下过深深的足跡。 (借此机会，向那些因为参加此项工程，而过早逝去的战友们表示深切的悼念!) 2014年6月16曰追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