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来吧朋友

　　我的老娘啊，今年的端午节和父亲节基本凑在一块了。感物伤怀，爸已经离开我们有十年有三了，老娘您也追随爸而去，已经两年有余。

今天是周末，天气有些闷热，我知道您怕热，也怕冷，那是年轻的时候干活留下的病根子。就母子一起唠唠嗑吧！您经常说，讲讲古，身上凉快些！

在那边，爸和您还是那样和睦吗？不用说，两老一定在续写钻石婚六十年以后的传奇吧？

一

我最爱听您讲故事了，尤其是您和爸的故事。趁今天难得的时间，我们多唠会吧！

就从您十八岁就嫁给了我爸那时说起吧，您和爸成亲是媒妁之言而成的。您说，成亲的那一天，您着实风光了一把: 穿一身红红的旗袍，坐轿子从外婆家来的！当我懂事的时候，您经常对我说起这件令你引以为豪的事儿。不管以后有多少风雨飘摇，心酸苦楚，您只要想起坐轿子成了亲，您的面容总洋溢着幸福。

我经常会想，您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玲珑的美人吧？因为即使您到了耄耋之年了，您的脸上依然很软，也很光滑，并没有其他老人的那种“黑疤黑箭”，甚至凸凹不平，可惜您并没有留下年轻时候的照片！不过我爸也是挺帅的，五官端正，标准的国字脸，身材高大，更主要的是，老爸是一个劳动的好把式，使牛犁田，挑柴赶山，样样在行。怪不得，您的小学老师王老师早就看好您和我爸的这门亲事，亲自做媒。

因为您的王老师都知道奶奶爷爷外公外婆，就叫拢了双方，商讨此事。那旧社会，连老师都亲自出面撮合，意义自然大不同！双方的父母求同存异，最终达成共识: 同意两家结亲。那时，您和爸都还未曾见过面哩！就由大人定了。如果是当今社会，可能会让人捏一把汗的。

好在就如您所言: 您和爸那是好人遇好人。您嫁过来以后，见到爸的时候，您就喜欢爸了呢！您其实肯定觉得外公外婆一定有眼光的。其实，您的老师毕竟就是老师，您和爸的善良的性格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他都知道，他应该是最大的功臣。

所以，您只要说起嫁给我爸，您的眼神总是闪闪发光，那乘轿子一定是您心里最难忘的人生道具！你们是很般配的，性格互补，互相包容。赞美夫妻恩爱的话语，用在你们身上，怎么说都对。你们以后相濡以沫，共同生活了六十年，整整的一个甲子呢！

我出生的时候，您已经四十三岁了！我排行第六，上面是四个哥哥，一个姐姐。后来我会问您，这么大年纪了，干么还生下我？家里的粮食都不够吃！您总是一句: 讨债鬼，生你错了吗？等知道肚子里有你的时候，你都快出世了呢！你外婆还经常说，不怕，四十三，生个小心肝呢！苦点不怕，反正老气祖只要我的这一窝儿女好好的，在老气祖的眼门前跳来跳去就比什么都强。

这话您是经常说的，就在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您也经常说。

二

您嫁给爸以后，幸福日子并没有几年。

四九年的时候，大哥降生了，那年是牛年。

全国快解放了，形势当然是好的，但是对于村里就不是那回事了，国民党残兵四处躲藏，逃避解放军的追击，到各村寨抢东西呢！您一个妇道人家，心里别提有多害怕了。祖父母叫您先到外边躲躲，您只好和爸到村外的田野埂子上搭了一个窝棚，算是临时的安身之所。

村里也有好多人都仿您一样的避难，所以还不显得孤独无助，在一阵阵的忧惧中，您和其他人一道诅咒那些“老黄狗”，让你们有家不能回！只愿解放军赶紧到来。

您为大哥取名为“运道”: “運”，表明大军到来，也希望有一个好的运程。

以后的几个儿女也都带有“运”字。

当解放军到来的时候，您终于可以和爸回家了，祖父母也总算放下了心头的石头。

祖父，是一个善良的老人，为这个家操持劳力劳心，做点小生意，然后把赚得的钱用来置办田产。

哪个都无法预料到，这是不幸的开始。

一九五二年，“土地改革”，让您开始走上了一条别样的人生之路。

那年，祖父母对这个运动一点也不敏感，他们还低价购入别人的田地！

结果，运动来的时候，祖父母的阶级成分被定为“地主”，祖父随后被镇压了，十天以后，祖母也上吊而亡。

而此时，爸被政府派往昆洛公路（昆明到打洛）修路！您只能成为了家里的主心骨。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在惊惧中煎熬，压力巨大。

您先后十天埋葬了祖父母，最小的三个叔叔只有不到十岁，在悲恸与忧惧中，一点一点把墓穴挖深一些，再挖深一些！

世间最惨绝人寰的事情竟然让您二十出头的妇女遇到了，您和三个叔叔挖穴累了，歇口气，继续挖。

前后十天啊，祖父母冤屈的遗体就在两个坑边，由他们的六儿媳、八儿子、九儿子、十儿子为他们送行！

待得挖好了，八叔撕了许多松叶铺在坑底，好让祖父舒坦一点，祖父还圆睁着眼睛！八叔祈祷他老人家一路放心走好，泪眼朦胧地抹闭老人的双眼！把老人的遗体抱入坑里。

您去附近拉来柴禾，燃起一堆火。火焰驱散了您们四个人的惧怕，身体也暖和了点。

您和三个叔继续堆土……

您那个时候的心情，我至今不敢想象！

因为那时有豺狼！

先后十天，您领着三个叔叔，终于把祖父母埋好了，为防不测，您和叔叔们还砍了一些黄泡刺树放在两堆黄土上，覆盖得严严实实，以防豺狼刨土拖尸！

晚上十点钟的时候，您和叔叔们终于走在回家的路上，惨淡的月光，影影绰绰，山上的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传得老远。

您牵着九叔十叔，八叔紧紧跟在后面。

其实，您也忧惧，三个叔叔更害怕啊！

那两冢坟墓，意义非同寻常！祖父母共有十个儿女，他们及后辈都非常感激您，认坟认祖宗，终于有了去处！时至今日，祖父母的后代子孙差不多有一百人了呢！

您的功劳是非常巨大的，如果没有您的挖坟葬公婆，连个祭奠的地方都没有啊！

三

家里的欢笑之声，一时沉寂了，整个家充满了愁云。您得随时接受工作组的询问调查，您都非常配合，但您实在抵挡不住村里原来还算友好，而现在却脸孔一转，与我家划清界限，与您敌我相对的一双双眼睛。那时，您仅仅二十出头的年龄啊，现在的女孩正是花样年华，您呢？早已经领教了人世的冷暖，和那么多的凶恶嘴脸！您多难啊！

外婆知道自己的大女儿在遭罪，我爸又不在您身边，您既要操持家里的那么多忧虑之事，又要应对村上随时可能到来的不测。外婆她能不心急如焚吗？

外婆忽然有了一个想法: 想让您改嫁，并已经物色好了人！外婆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悄悄来到我家，说了她老人家的想法: “娘不忍心看着你这么下去了，这个年龄，嫁得晚的还在娘的身边呢！重新嫁个人吧！”

您看看正在蹒跚学步的大哥，想到在外修公路的爸，打消了这个念头，叹了一口气: “不行呢，妈！孩子这么小，他（我爸）在外面也不知道情况如何呢！如果我走了，这几个小姑小叔越发活不下去了。这个家马上完蛋了！就慢慢过吧，总会好起来的！”

您们娘俩一直就这个问题谈到即将天亮了，外婆拗不过您，只好叹叹气，回去了。您搀扶着外婆一直走到村外，东边的天空已经翻出鱼肚白。

外婆是个缠脚的，走路却利索，一步一回头，看看她的大女儿，独自回去了。

四

后来的事，一天比一天艰难，阶级斗争越发抓得紧了，您背着祖父母们的那口“黑锅”，艰难前行，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

爸也遭罪啊，因为阶级成分不好，也是磨难重重。在修公路的那段时日里，他历经人世间的重重磨难，连个吃饭的碗都没有。有一天，工人们改善了一点伙食，吃水豆腐，爸只能捡起一个别人丢弃的破碗，舀了一些工人们抢剩的，吃完后，想再舀点吃，已经早没有了！

苦难还远远没有结束，爸竟然还被人诬陷，关进了黑房牢狱。三个月的时间啊！爸的身上长满虱子。政府后来事实澄清，爸是无辜的，他终被释放回家。

在您面前的爸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瘦骨嶙峋，眼窝深陷，头发雪白，脚手上的毛竟也白森森一片，像个白毛仙姑！走到家的时候，平时坚实的脚步竟然是蹒跚的！进食竟然困难！用您的话说: 肠子都饿细了！

爸究竟是怎么被冤枉的，在后来的我心中，一直是一个迷，您也没讲明白。就这件事，爸也一直沉默寡言，他一定忍受了多少非难吧！他也因为有“家”的召唤，用信念支撑着活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爸回来了，那是多大的好事啊，您终于可以放松一下。

后来的艰难，依然如昔。但生活虽再困难，您和爸在精神上是没有垮的。都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你们却一直互相鼓励，共渡难关，从未谁嫌弃谁。

爸其实是非常感激您的，因为在最难熬的时候，您都坚忍着把这个家完好地保留下来，没有散掉。后来爸说道，如果他这一生没有遇到您，他肯定不会活在世间了，这个家绝对是四分五裂的！

这还不是世间最忠贞不渝的爱吗？我的老娘，我的老爸，写到这里，我已经在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五

从五二年开始，一直到八二年，整整三十年啊！我的老娘，您忍常人不能忍受之苦，用您的智慧在这个世间周旋。

凡是遇到欲行欺负这个家之人，您都在积极迎战！您从未怕过谁，您从未屈服过谁。您始终用智慧的大脑，有理有据，分析精准，您口才非常好，在村里从未有人能赢得了你！您总是以理论分析家的头脑，和严谨的逻辑思维，把一切对我们家的外来欺负，打得落花流水！

您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奇女子！

是这个世道上不公平的东西让您变得无比成熟。

您后来教育我们，在这个世上，要有恶人不怕，善人不欺的做人理念。

您已经历练了人世间的沧桑，多少险恶都经历过了，还会有什么困难呢？绝没有！

只是您经常抱怨一件事: 您的奶奶不让您把书读得再高一些，只让您读完小学三年级就结束了。您的奶奶说，读多高有什么用？识几个字足够了，以后还不是要“赏”了给人！

那时候是旧社会，您如果能再继续读些书，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当时凡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这样评说。

凡和你打过交道的人，包括亲戚朋友，远近村庄，没有一个不佩服您的，说您是人中龙凤！

我们都庆幸您是我们亲爱的尊敬的老娘！您用坚实的翅膀，为我们遮风挡雨。做了您的儿女，我们才是最幸运的啊！

您还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分析师，也是一名思想开导者，哪个亲戚有想不通了，有心理阴影了，迷茫了，家里闹矛盾了，起纠纷了，等等，只要找到您，一般情况是: 苦恼而来，欢喜而去。

您是众位亲戚心目中的佼佼者！

都说属龙的人有侠义精神，您的确是这样的。我从小就看着，您一次又一次地对需要帮助的人扶危助困。我们的家庭生活并不富裕，物质上帮不了什么忙，但您总会有办法为之解决。您主要是从精神上支持，多像现在的“扶贫先扶志”！这种例子不胜枚举，多说无益。

我的老娘啊！您就是上天派来的正义之神、爱心之神。

六

您深知读书的重要性，哥哥姐姐们，因为遇到的是一个无奈的时代，阶级成分高的没有多读书的权利！我家是“富农”，这个“地位”仅次于祖父母的“地主”，这是哥姐们难以逾越的一道坎，他们最终没有一个从读书这条路走出去！

轮到我开始读书的时候，已经是七十年代末的时候，读书的平等性有了活泛的迹象。

您把所有读书的希望都压在我身上。您一直认为，读书不能虚浮，吃苦耐劳才是功夫！所以从我读书开始，您的严厉要求，对我而言，从来无有间隙，督促甚严。

您打我们是再平凡不过的事，爸抽水烟筒，经常去街上买了吃烟藤回家，吃烟藤一买就是一把，爸买来以后就挂在家门后的墙上。

您觉得这些吃烟藤太趁手了，长度适宜。您的儿女，只要有了一点不合您的心意的事儿，吃一顿细条炒肉就是必须的了。被您打的时候，还不能很大声，否则越发触怒了您，招来更严重的“鞭刑”。就算大哥后来结婚了，仍然经常被您打。

我们就算没做错事，也会被您拖到身边，毫没来由地“享受”一次鞭子。我们多怕您哪！一见您在家，或者一见您出工回来，得马上检点自己是否哪里出了差错。古人那时是“一日三省吾身”，我们小孩是一日十省吾身都还不到天黑的。我们从大到小整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就触怒了您的天威。

后来我们经常讲起您收拾我们的事儿，您究竟为何对自己的儿女如此？结论如下:

首先，您气不顺，您的自尊心多强呐，又经常因这该死的阶级成分，内心深处总憋了一股浊气。您得发泄，只有您的儿女是发泄的最佳对象！

其次，用您的话说，与其我们被别人打，不如你亲自打，总比受别人的气强！您打您有分寸。

第三，您用打的方式，让我们随时提醒自己，不能做错事！不能做错事！

您的这种很极端另类的家庭教育方式，无疑是有奇效的，所以我们渐渐地都“根正苗红”了，总是规规矩矩的，绝不敢做错什么事，说错什么话，一切得按您的要求来，稍微左一点也不行，右一点也不行，必须刚刚好。

爸天天在外面干活苦工分，收工回家是绝不会骂我们一句的！他倒是难得做个老好人，经常看着您狠狠收拾我们。我们甚至不敢奢求爸叫您停手，他也不敢呢！

但是您知道吗？您的教育方式，负面效果也很好，为以后您的儿女们做事产生严重的破坏作用，我们都非常严谨地循规蹈矩，没有冲势，遇到事很多时候没有担当的勇气。连说话都是不得不说的时候才说。慢慢的，几个哥哥的性格都比较内敛了，直到娶了几个嫂嫂以后，才有了一些改观。

连我现在也是这样，非常不喜嘈杂的人与环境，只要哪个在高声说话或者生气谩骂的样子，我都非常烦。我尽量不麻烦别人，也尽量不与别人走得过近，无形之中极少有是非，正应了您经常说的“狗游门子棍棒多，人游门子是非多”。

有了您的严厉家规，我作为最小的，也丝毫不敢懈怠，读书从不敢马虎。您交代过我，我的最主要的任务是读书，我无时或忘，聆尊圣旨。读到高中的时候，连头发都苦读到一块一块地掉，我只好戴着帽子出门，几年不敢去理发。

在别人面前，我都深感自卑，（至今还有多少人记得我往日的光辉形象呢！）这回，该您着急了，您四处打听有什么药物能治疗掉头发的，听说有一种“养血生发胶囊”的中药，您欣喜万分，您很舍得地买了一箱来——您生怕卖完了！至今那些药瓶都还有存留，用来装盐巴辣椒面味精什么的。

那些药囊有什么效果我并不感受明显，我只知道我的学习一天比一天好，当那些高考练习题做了一本又一本，正确率越来越高的时候，我觉得就好像东方的太阳快要升起来了，内心暗暗欢喜。

您这个时候突然变得慈眉善目，经常和爸来查岗，您经常会叫我休息一下，可我不敢有丝毫的放松啊！吃饭的时候，我的待遇也得以经常和爸一样了: 一个炖鸡蛋！这可是最高待遇了。

您的眼神平静如水，对我是心疼的，您经常会泡一大口缸白糖水，放在我面前，然后叹口气走开……

一九九二年，我是村里的第一个大学生！这是村里的最大新闻！

七

当我开始工作的时候，用您的话说: 老儿子得吃国家粮了！

我工作的消息，在村里，不异于投放了一枚重型炸弹，人们的表情各异，内心很复杂。以前的那些村干部们更是想不通，他们的子女为什么吃不了国家粮，而老天却照顾了我这个地主儿？但他们毫无办法，甚至他们的子女有的和监狱有了约定！

我的老娘啊，您此时终于彻底放松了，您的笑容是抑制不住的，爸走路的脚步声竟也更响了些！您在想，我们家怎么也会有吃国家粮的？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可见，人欺天不欺啊！

亲戚们也被您的无限感慨深深感染，都非常动情地说: 舅母，您终于过出来了！难为有了这么一天！这句话意思非常丰富深刻。

您这个时候已经快七旬了呢，竟然又像年轻的时候，充满了活力，干什么都有精神有力气。您脸上的心酸无奈，一下子踪影全无。

一事通，百事通，家里好像一切都顺当起来，爸的脸色也正常红润了。他把我汇给家里的钱用来买包谷喂猪，买面条当早点什么的。

家里的生活一天一个样地改变出来，村里许多人的表情有些怪怪的。

您的为人，您的苦难，您笑对人生，不屈服艰难困苦的精神，一时间在村里村外，成了教科书一样的东西。村里人在深思，也在仿效您！

您的腰杆还像以前一样的挺直。

您们的身边，总是充满了孙子孙女的声音，有大小十多个声音呢！“奶奶、爷爷”、“外婆、外公”，声声叫唤，让您和爸笑意丰盈，这种笑意终于否极泰来。

一晃眼的时间，您和爸都快八十岁了，老夫老妻，依然相濡以沫，不曾红过脸，还像年轻时候一样的有说有讲，或者互相打趣，像两个老小孩。

八

2005年9月5号，爸走完了他的一生，享年八十二岁。

在我们的眼中，您却很平静，经常说道，生和死是自然规律，谁也无法抗拒，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我要再多活几年，再看看我的孙子孙女们多有几个读书出去。

您经常就在老屋里坐着和几个小孙孙玩，他们“老祖老祖”地叫着您，您成了功德最圆满的老人了吧！

您依然闲不住，家里家外，随时都被您扫得干干净净，没有一屑垃圾的影子。

只要有空，我都迫不及待地往老家赶，只想坐在您面前的草墩上，听您讲述早就熟悉不过的故事和我家的历史。您的故事，我总是听不够的。在您面前，我们都是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我甚至听得伏在您的膝盖上睡着了！您无声无息地为我披上一件衣服，怕我着凉。

我知道，您非常想看着您的儿女在您身边转悠呢！您经常的一句话: 我什么也没有，我只有一窝儿子和囡，你们就是我的活宝！

您当时随时棍子伺候我们的严厉表情一点也看不到了，只有了慈祥的笑意和温情。我也会经常逗您玩: 老娘，当时既然这么对待你的儿女，干嘛要生下我们来？

您总是说，你们瞧嘛你们瞧嘛，怎么又弹老琴弦了？不弹不行吗？再说，不打不骂，小背时鬼，你能有今日？没有老气祖，你喝西北风去吧。说完，您自己都笑了。

时光流年，谁会想到以前的那些光景，会成为现在打趣的东西呢！其实，您已经早教会了我们，再苦再累再难，也不能垮了，该啥还得啥。

您有一个特点，您的睡眠特别好，不管天大的事，您头一碰枕头，就能酣然入梦。这一点，我可不如您，真令人羡慕嫉妒恨呢！

老天没有亏待您，您豁朗的心胸，与人为善的理念，达观的生活态度，都是众人眼中的生活教材。您竟然还成为了村里的第一长寿老人，每年的敬老节，您都是第一个上了台子，戴上光荣花。那个时候，您的心儿别说有多舒坦了。至今，您戴过的那些光荣花还为您保留着呢！

上了高龄的年纪，您的听力下降了，但还不是特别厉害。不管是谁，只要说了什么烦恼或忧愁的话儿，只要您听见了，您的内心马上会给出答案，然后非常精准地分析出来。

您的思维依然清晰，逻辑依然严谨，表达依然一流，说服力依然强大，人情味依然浓烈。受听者一经您的娓娓道来，总是能解开心里的疙瘩，沉重而来，轻松而去！

现在有一个职业叫心理咨询师的，您不就是吗？

九

幸福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好快，2016年终于来了，那年的 1月， 显得特别冷，二十号以后，竟然下起了鹅毛雪。

这场雪是自八十年代的那一场百年不遇的大雪之后的又一场雪，只是规模小了些，但瓦沟里也是满满的白雪。

您和您的小重孙在屋里有说有笑，一老一小，相映成趣。您还用扫把扫净家门路口的残雪，怕小重孙摔倒。

这场雪给大家带来了一场惊喜，时间却不长，随后就开始化雪了，太阳渐渐冒出了点热晕。

但化雪比下雪更冷，1月28日，地上的积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一大早，我在学校查阅整理着老师们的相关档案资料。

忽然，手机响了，我一看，是二哥打来的: “老六，老娘不好了，你快来！”

电话匆匆挂了，我一时头脑有点发蒙，约半分钟才清醒过来，我立刻把事情丢给办公室主任，朝家赶。

路只有几百米，但我总觉得很漫长，我快速地朝老家跑去，路上遇到了熟人也只能打个手势。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家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二哥和姐姐搀扶着您，坐在沙发上，眼睛闭着，口已有些歪了，不会说话，“噗嗤，噗嗤”地流口水。

不用说，是脑部出问题了！！爸爸十多年前突然发病的那一幕再次浮现在脑海中！

十

120救护车来到了公路边了，我们赶紧用棉被紧紧地裹好您，用担架抬着您快步朝救护车走去。

在车上，我和姐姐在左右两侧紧紧地护抱着您，姐夫和几个哥哥随后疾步跟来。我们都越来越焦虑不安，脑海中的不祥之感，越来越沉。

医院里护士早等着了，车一到马上就把您抬到重症监护室。

医生立刻为你照核磁共振，但您的头发里别着好多夹针，还暂时照不了！

您生性爱洁！

等所有夹针都解下来以后，我们心里像火烧一样在监护室外面等候。

您当医生的二孙女走了出来，表情凝重道:“奶奶脑里的血块面积越来越大了！如果上了手术台，极可能下都下不来！”

紧急的家庭会议在走廊里召开，最后意见达成一致: 把您送回家！

救护车又再次把您送到家的路边，我们万分小心地把您抬下来。堂屋上，您的儿媳孙子们早铺好了简易的床铺！

您最小的弟弟，也就是我们的小舅，也赶来了。他的面容也焦急，也镇定。

您躺在床上，眼睛睁着，流出浊泪，气息平缓，一如平常一样，只是不会说话，一个字也不会说！

您非常着急！额头蹙紧！

您的头脑一定是清醒着的，但您的右手右脚已然不会动弹。

您立着左手！

您在向您满堂的儿孙们作别！您失神的眼眸在诉说着: “孩子们，我要走了，你们要好好保重，和我握握手吧！”

空气中含着悲情，我们的心情极为复杂，排着队伍一一向您握手。

您的手已经有些冰凉！

当全家二十多口人都向您握手完毕的时候，时间已经有半小时！

我们都对您的二孙女说，用最好的针水，再延续奶奶的生命一段时日吧！她随即带来了人血白蛋白，葡萄糖注射液，生理盐水……

我们全家二十四小时，都有四五个人围在您的身边，翻身，按摩，喂藕粉，用棉签蘸水润您的喉咙……我们的家规都非常好，有条不紊，井然有序。

可是您的病症已经不是人力可为的，接下来的时日里，您的神智经常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我们都欲哭无泪啊！

您的女儿和几个儿媳妇，赶紧料理着您的后事，不约而同折好了许多金银，她们都默默地不忍说出！

您的生命力多旺盛啊！一直熬过了十八天，挺过了大年三十。您生前说过，人走的时候，是不能在逢年过节的时候的！

开始的时候，您的身体还吸收着针水，但是到了十几天以后，已经有拒绝吸收的迹象了。您的皮肤开始浮肿！您的二孙女悲伤地说: 奶奶没有希望了！…………

十一

我的老娘啊，我又梦见您了。

梦见您终于开口说话了;

梦见您还是戴着那一顶白色的的确良的帽子;

我梦见您依然行走在田间地头;

我梦见您依然笑咪咪地走在路上，您小巧的身影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

您永远都是那么善良、慈爱、宽容、坚韧。您让我们这些须须根得以继续存在，而且越发强壮了，家族没有倒，您的精神依然在传承。

您已走了两年有余，您的音容笑貌的记忆愈发清晰了。

此时，天不再闷热了，下着绵绵的牛毛细雨，您在那边冷吗？您和爸一定要好好保重！从您和爸成为一家人，至今已整整七十一年了呢！这个数字好长好长，充满了情真意切，无怨无悔。

老屋墙角的那棵月月红，是您亲手栽的呢！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悄然地缓缓绽放。

那棵您用黑橡胶皮裹住的木椅子，静静地立在土灶边上。

您一天也不让停的那支旧钟，我们也没忘记上紧发条，那只钟里的老母鸡，依然在不知疲倦地啄食，守护着它的鸡雏儿女们，一天又一天。

我走到窗前，看着模糊的窗外，听着如泣的雨声，忆起了那熟悉而久违的声音。哦，那是您的声音。

好想好想再听听您的絮絮叨叨啊！

不，我们天天都在听呢！

2018.6.16 母亲诞辰90周年，端午节即将来临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