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倒下”——追忆父亲最后的日子

莺儿

2016年的夏天，一向硬朗的父亲突然吃不下饭，极度消瘦，经常呕吐起来。

我的母亲瘫痪多年，不能自理。父亲为了照顾母亲，自她瘫痪起的8年里，有病了也只是去医院开点药、挂挂水。2011年，父亲体检时发现肺部有阴影，医生跟他说要住院做穿刺进一步检查，不能回家，要我签字确认。我在父亲病床前签过字，并劝父亲留下来，一切有我在，他听后想了想，拿起笔，忽然又重重地放下，大叫"我不能倒下"，立即掀开被子，不由分说下床离去，搞得我和医生张大嘴愣了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后来查明这阴影是父亲小时得过肺结核好了以后的疤印，也就没再强调要父亲住院，但父亲却给人留下了"犟老头"的印象。

这次生病不同以往，父亲也意识到了严重性，便同意我陪他去做胃镜。胃镜做了两次，第一次因为吃了东西没看清楚，第二次再做时，我看见医生在指指点点，小声说话，心里就咯噔了一下。果然，医生对我说怀疑幽门底部长了肿瘤，最好住院检查确认。我没敢把医生的话讲给父亲听，只是劝他先住下来，晚上还可以跟医生请假回家，不耽误照顾母亲。这次父亲很乖，终于住了下来，但是立刻就跟医生反映了家里的情况，要求检查完、挂完水就回家，医生见有我在一旁陪伴也就同意了他的请求。

回家后，母亲关切地询问情况，父亲说没事，"我不能倒下，我不会倒下"，让母亲放宽心。然而，这次真的不是虚惊一场了，父亲不仅无法进食，连水都要吐出来，而且一天比一天重，只能靠着每天输营养液维持。然而即使这样，父亲仍然坚持每天回家，每天晚上还要爬起来看一下母亲的情况。父亲的检查结果也下来了，确诊为恶性肿瘤，要进行手术切除。我没有把结果单给父亲看，央求医生另开了一张模棱两可的单子给父亲看，父亲将信将疑，但却坚决不肯手术，他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倒下"，他说"我要是也躺倒在病床上，你一个人照顾两个可怎么是好呢？无非就是死，我这么大岁数了，不能给你再添麻烦……"于是，父亲拖着日益衰弱的身子仍然坚持每天回家，直到有一天早上，他连去厕所的力气都没有的时候。

那天一早他就吐了好几次，颤巍巍地从床上起身，他拒绝我的搀扶，一点一点扒着墙面往厕所挪，那个样子真像一片树叶，一丝风都能吹倒他，可他竟然还是那样"犟"……他经过母亲门口，说"你还好吧，我……我……不会倒下……我不能倒下……"我看不过意，对他说"今晚住院不要回来了，您路都走不动了，等您好点我们再回来吧……"父亲破天荒地没再拒绝，上完厕所，收拾了一下随身物品，跟母亲告了别，就由我和保姆搀扶着住进了医院，没想到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

父亲正式在医院住下来了，又进行了一次胃镜检查，并安了一根胃管，准备鼻饲给父亲增加营养。然而天有不测风云，装管的第二天，父亲突发了脑部疾病，昏迷了。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尿失禁，并人事不省。医院也觉得事发突然，立刻进行了全面会诊，调集神经类药物、各种营养液，从血液里进行全面的营养补充。一个星期过去了，父亲终于苏醒了。然而苏醒后的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他丧失了记忆，除了我谁也不认识，医生说他最多只有三岁的智力。他经常陷入一种似睡非睡状态，明明睁着眼睛，却无法听懂他在说什么。然而有两个字却是他经常重复的："你妈"、"贝贝"。"贝贝"是我女儿乳名。现在想来，即使陷入混沌状态，潜意识里，他的责任感仍然十分强烈，他应该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母亲和我女儿，他大概是在提醒我，他没有办法照顾她们了，要我克服困难，一定要把她们照顾好……

父亲逝去已经一年半了。又一个父亲节来临。记得他生病前那个父亲节，我在微信里写下祝福，祝他健康快乐长寿，没想到一个月不到，他竟然罹患重病，永远地离开了我，只留下那个微信号，静静地躺在我的通讯录里，不再发出任何声响……

"我不能倒下！"这是父亲的责任感和使命，现在变成了我的使命和回忆。父亲您放心吧，我会接过您的担子，默默地走下去，坚强地走下去！在另一个世界，父亲，节日快乐！

2018年6月15日 不孝女敬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