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在二零零三年的那个暑假,曾经有过一段难忘的经历,里面有一个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彝族大哥。<br> 那时我还在宁蒗县城当老师,有幸参与县里的一个调研项目去牦牛坪,是平生第一次去到一个人多又纯的彝族聚居区。同行的四位男同事也都是彝族,他们做彝族毕摩文化方面的调研工作,我负责拍摄图片资料。现在他们个个都成了彝文化专家,我则成为了一个老文艺青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变成了一生的挚友,因为我们都是追求纯净灵魂的人,和无比热爱自己的民族文化的人。</h1><h1> 牦牛坪是宁蒗县城东边高山上的一个平坝。海拔高,气候冷,土地多出产少,那时只有洋芋、荞麦、燕麦和蔓菁。那里的洋芋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洋芋,沙沙的,甜甜的,是老天赐给那块美丽却曾经贫瘠的土地最好的礼物。初到那里,放眼望去,视野开阔辽远,满山满坡的荞麦花和洋芋花美得无法形容,山坡上绿草茵茵,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牛和绵羊,牦牛们在这个季节则进入了更高的山里。迎面而来的风带来了周边森林的香气,花的香气,还有泥土和青草的香气,令我兴奋不已。我从小就是这样的人,只要有美景,就会立马爱上这个地方,不管吃住的条件怎样。我很庆幸,现在依然如此。</h1><h3><br></h3> <h1> 第一个晚上,村委会杀了头一百多斤的猪做成坨坨肉招待我们,这是彝族比较高的礼节了。我虽然平时在县城也会吃到坨坨肉,但吃过的都是两三百斤的大猪的坨坨肉,不会有腥味,一百来斤的猪感觉还是有点腥味的,所以我没怎么吃。记忆中那晚吃饭的人特别多,大家都很热情,风景又好,村委会的房子也不错,在那里睡得也很好。</h1><h1> 第二天一早,我是在几个男同事亢奋夸张的洗蔌声和高声谈笑中醒来的。起床去洗蔌时,一位四十多岁身形魁梧,长相憨厚的彝族大哥慌忙过来帮我打水。我笑着对他说我会打井水不用帮忙,他还是帮我打了水,并解释说这是地窖不是井。我那时还想着井和地窖还不都是一样,把小水桶放下去,用绳子把桶拉倾斜,取水再提上来不就可以了。后来喝了水才知道,井水和地窖水区别可大了。</h1><h1> 早餐时,见到这位大哥在厨房里给我们做苦荞粑粑和煮茶,我才知道他是村委会请来做饭的炊事员。因为从小受的教育就是成年人不可以让比自己大的人伺候你,我马上就过去帮他准备早餐。他很客气,觉得你是县里来的专家,不能让你帮忙,我却执意要帮,他才作罢。这样,我知道了他的彝族姓是沙玛,我就叫他沙玛大哥了。他的汉语还行,他和我的男同事之间用彝语交流时,简单的我也能听懂。同为彝语支的摩梭语和彝语很多单词是一样的,半听半猜就好了。</h1><h1><br></h1><h1> </h1> <h1> 苦荞粑粑我从小就爱吃,那地窖水就难以下咽了。颜色浑浊不说,还苦,涩。"从没喝过这么难喝的水",我就在那里嚷开了。沙玛大哥笑着不语,那几个男同事就数落我了。说牦牛坪自古缺水,现在还是在政府帮忙下各家修了水窖,下雨时把雨水存起来,一年下来人畜才有水喝。"哦。但是周围都是森林,植被那么好应该有山泉水,怎么不把山泉水引到村里来呢?"我又问道。他们告诉我,离这里最近的一眼山泉水,来回也要走七八公里,而且方圆几十公里就那么一眼泉水。我心想完了,这一周我就只能喝这苦涩的地窖水了。想到这里,我的记忆突然被打开了。在我很小的时候,曾经在解放军三六七八部队里的军人的爸爸,经常会讲他以前参与剿匪的故事,其中有一段故事就是发生在牦牛坪。一九五九年解放军在牦牛坪剿匪时,土匪一直占据着唯一的一眼泉水。有一次他的两个战友趁着天黑去取水,结果被躲在林子里的土匪开枪打死了一个,另一个跑了回来才得以幸存。后来经过长期争战,才得到了这一眼泉水。这地方如果真只有一眼泉水的话,那应该就是这一眼泉水啊!我开始兴奋起来。还有,我的小姨也曾绘声绘色的跟我讲过,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县文工团会去牦牛坪慰问演出,她当时是团里的舞蹈演员。每次去,那里的彝族姑娘会提前一天,来回走十几公里山路,把文工团喝的,洗蔌的水给背好等着。那时我就会想,该是多淳朴多善良的人,才会这样的来欢迎给他们送去精神食粮的人?在那样一个缺吃少穿的年代里,还能有如此美好的心灵啊。那这些可爱的人们应该也是我周围这些人没错了!我立马激动的给男同事们讲了这两段故事,他们跟我开玩笑说我现在是他们的敌人了,因为我是解放军的女儿,他们是土匪的后代。我就跟他们嬉皮笑脸:"好吧,敌人就敌人咯,反正还不是从此要一锅吃饭,有本事不要跟我一起吃好了!"一整个早上,我们就在那里贫嘴,憨憨的沙玛大哥就在那里看着我们笑。从那时,我就感觉到他身上有一丝孤独感和苦楚,我甚至于在想他是不是独人,所以才会这么享受的看着我们说笑打趣,所以一个大男人才会来村委会做饭。当然关于这个猜想,后来的答案是否定的。</h1> <h1> 那天傍晚,当我们回到村委会时,沙玛大哥已经煮好了一大锅鸡肉和一大锅米饭等着我们了。那是高山彝家养了两年以上的大肥母鸡,又香又油,那漂在鸡汤上的金灿灿的油,至今还清晰的在我眼前闪烁,现在已经很少能吃到那样的鸡肉了。虽然我现在回老家也能吃到正宗的土鸡肉,但我们坝区和高寒山区的鸡肉真是没法比的。沙玛大哥给我们摆好碗筷就到外面抽烟,无论我怎么叫他他都不进来和我们吃饭。男同事们叫我不用喊了,他可能是客气,也有可能是村委会主任要求他不要和我们同吃。我一下子觉得不舒服了,都什么年代了还讲阶级,人又不多,才六个人,一起吃不就好了,但在人家的地盘上我也不好安排。于是我很自然的拿了个大碗,夹出最软和的几块留给他,因为不能让比你大的人吃你的剩饭剩菜,还因为我早上见到他笑时,一整口牙没剩几颗了。鸡腿排也留了一个给他,因为在摩梭家里,鸡腿排是给家里的男长者吃的,他比我们几个都大,又是给我们做饭的辛苦的人,理应由他来吃。我就像个摩梭主妇一样在彝族家里安排着饮食,现在想想真是可爱啊!这回男同事们不再玩笑我了,而是赞赏的看着,随我安排。</h1> <h1> 之后的那天,令我至今还在过意不去、还会湿了眼眶的事情就发生了。早饭时,我突然发现茶水的味道变了,变得好喝了,苦和涩的味道荡然无存,我高兴得又在那里嚷嚷开了。沙玛大哥见我喜形于色,也开心的看着笑。一个男同事说,因为昨天早上我说地窖的水苦,不好喝,沙玛大哥早早的背着个二十斤的塑料壶去背泉水回来了。我顿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接下来就为自己的不当言辞劳累了别人而羞愧难当,在那里连连致歉,表达悔意,沙玛大哥自然也是憨憨的笑着,那就是没关系的意思。男同事们见我实在是抱歉的样子,便安慰我,说是因为我昨晚给沙玛大哥留了鸡肉,还一天帮他干活他才感动了去背泉水来给我喝的,都叫我放心喝吧,还说托我的福,他们也喝上了好喝的泉水。我这才安下心来,也暗自窃喜:我对别人的关心竟然马上就得到了回报!</h1> <h1> 后来的几天,虽然我一直要求沙玛大哥不要再来回走一个多小时路去背水,我可以喝地窖里的水的,但他嘴上从来不做回应。每天早上,那个发黄的二十斤装塑料壶,依然会如期安静的摆在厨房的墙角,装满甜甜的山泉水,装满一个魁梧木讷的彝族汉子对一个善良活泼的摩梭妹子的喜爱之情。我们俩一个出生在宁蒗县城东面高山上,一个出生在离县城好远的北面的永宁坝子,中间相隔近二百里,因为这壶饱含爱意的泉水,让我们有了兄妹一样的感情。整个宁蒗县恐怕有数都数不过来的山泉水,数都数不过来的家庭,为何这一眼泉水,独独使得我们这一家有三个人,和这眼泉水,和泉水周围的人有这样的缘?莫非冥冥之中有神灵的安排?我常常会思考这个问题。</h1> <h1> 那一周,我和沙玛大哥相互合作,默契的安排着一日三餐。牦牛坪气候冷凉,很少有蔬菜,偶尔会有人家的屋后种着几棵青菜,几丛小葱,路过时我就会跟人家买。但那些善良的人从不会要钱。后来蔬菜我就不再提钱了,直接讨要。鸡蛋、鸡就买,我们有生活补贴,而且还是归我管,每次我都想多给点,但结果是从来都没有买贵过,山里的人真是淳朴啊。有时我还会直接钻到人家的里屋去翻老洋芋和老蔓菁,要回来做菜。到那次我才发现,这山区的彝家真是困难啊,七月没过,新洋芋没出来,家家都只有不多的一堆老洋芋堆在屋角了,再有个半袋荞麦,半袋燕麦,有点买回来的白米装在塑料袋里摆着,就是条件比较好的了,每次我看到这一切时心里都不是滋味。</h1> <h1> 沙玛大哥教我揪去老洋芋长长的芽,削了皮做菜吃,因为洋芋芽有毒不能吃。吃老蔓菁就只有芽可以吃了,整个块茎基本上是中空的,边上是干瘪的,没什么可吃的了。也是在那一次,沙玛大哥教我用荞麦的嫩芽做菜,炒菜煮汤都可以,超级好吃。每一次用蔓菁芽做菜时,我就跟沙玛大哥说这是彝族老爷爷的胡子,从地里摘回来的荞麦叶子,我就说是彝族老奶奶的罗锅帽。后来,蔓菁芽就被男同事们戏称为"彝族老馆儿的胡须",荞麦叶被他们戏称为"彝族老妈妈的罗锅帽",感觉我们天天都在吃人的胡须和服饰一样。生活虽然清苦,却过得充满了趣味。</h1> <h1> 那时,几个男同事豪情万丈,激情满怀,常常被各种美好的愿景和规划亢奋得不会饿也不会累。那时我并不懂毕摩文化为何,以及它对于彝族的意义,但也深受他们的感染。当然现在我知道了,毕摩文化对于彝族,是精神的源头,是思想的出路。一个民族的思维结构和行为模式,只有它的原始宗教可以去梳理和指引。这在其他民族也是一样的。我面前这个几千年来能够固执的死守自己信仰的民族是值得尊敬的!无论这种信仰的实用功能在今天究竟还能有多大。</h1><h1> 我就这样跟着他们翻山越岭,走访周边的村寨,午饭常常晚点。但只要看到美景,看到古朴纯粹的民族服饰,举起相机就忘了饥饿和劳累。我有幸看到了成片成片的红豆杉树是多么的美丽,风吹过时,沙沙作响的她们是那么的高贵和优雅。有幸看到了长坡上洋芋和苦荞以及燕麦如何把绿色渐变。有幸看到了成百上千的木条林立,造就的栅栏充满了力量和节奏的美感。有幸看到了彝族大妈一根一根搓出的羊毛线,织成的只有三个颜色的羊毛裙,是那么的朴素和庄重。有幸看到了彝族女孩将自己的情感和对色彩的认知,一针一线诠释在刺绣里,悄无声息。有幸看到了平时略显卑微的彝族妇女们,打跳时是那么的热情奔放,完全压倒了男权的样子……啊,太多的幸运。我将这所有一切,拍成了图片,保存下来,也记在心里。当我老了走不动时,我才会把这一切画成画,让人们看到,那个时候的美。</h1> <h1> 一周的调研结束了,由于我有另一个项目要参加,较男同事们提前一天回到县城。临走,我交接了财务,把组里用剩的笔记本、碳素笔等文具全部送给了沙玛大哥,因为他家里有读书的孩子,我真的有些挂念。有多少次都想找去他家里看看,但总是想着他会不会不好意思,最终没有去成。当我收拾好行李,坐着村里唯一一辆跑县城的吉普车,离开村委会的那个清晨,这几个男人显露出了不舍的情绪。也是,我不在了他们多无趣啊,只剩下了酒。沙玛大哥依然是笑笑的,没说什么,但这种笑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我倒没有更多的不舍,那时我满以为这个地方离县城又不远,我还会回去的。当时是想着可以约人再去摄影,或是可以去画画。但是离开了十五年,却再也没有回去过了。</h1><h1> 回到县城的当晚,我打了个电话给村里小卖部,想了解下他们的情况。那时牦牛坪还没有手机信号,我们都去小卖部用座机和外界联系。正好村委会主任在那里,他告诉我,从我走后,沙玛大哥就开始喝酒,喝得烂醉如泥,中午晚上都没有做饭,那几个男同事自己做的饭。那一刻,我的心揪着疼。我是何德何能,一周,让一个荒山僻野里的中年大哥,和我有了这样感情。可以为我早起一个多小时去背泉水,无论我讲什么,可以静静的倾听,然后报以兄长般慈爱的笑容。是的,我知道,他把我看成了一个给他枯燥贫穷的生活带来欢乐的人,一个仿佛生在和他不同的地方,等他过了半生才来相见的,处处关心爱护着他的妹妹。结果这种相聚如昙花一现,马上就过去了。所以他才会不顾自己的职责,连最后一天的饭也不做了。</h1><h1> 是的,此生不止一次看到过,一个个刚性过火的彝族男人,当他脆弱到不堪一击时,会如何用酒精为自己剩下的路壮行。我都懂。我仿佛看到了《巴黎圣母院》里埃斯梅拉达对于卡西莫多的意义,仿佛看到了《人猿泰山》里珍妮对于泰山的意义。虽然这两个故事里是爱情,我们是亲情,但那种兄长般的喜爱,和妹妹般的依赖之情,多数时候两种情况是相通的。因为这两个故事最后都是悲剧,让我尤其伤感。</h1><h1> 大概一周后,我把所有照片冲洗出来,把村里人的照片挑好,准备请那位吉普车司机带回去给村民时,才发现竟然没能给沙玛大哥拍一张,也许是在一起时光忙着做饭了。那时真后悔啊,想着下次回去找他补拍,结果再也没有回去了,一晃就是十五年。</h1><h1><br /></h1> <h1> 去年,牦牛坪终于接上了自来水。知道消息的那天,我无比的兴奋,真心为牦牛坪人民高兴,在网上到处留言、评论。因为我知道常年喝地窖水是什么滋味,常年没有充足的水洗头洗澡洗衣服是什么概念。我们离开牦牛坪后不久,国家低保政策已经开始在村村寨寨铺开。后来,牦牛坪大量引进了中草药种植产业。加上交通便利后,劳务输出和农产品输出,让那里的经济收入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些我们走访过的农户,应该早就大变样了。</h1><h1> 现在,我已移居丽江多年,每次回老家时,看到牦牛坪山梁上那些充满诗意的白色风车时,我就会想,我的沙玛大哥应该已经过上好日子了吧?子女都应该成人了吧?但我同时也会有一丝担忧,一个动不动就喝酒的中年男人,会不会健康欠佳,已经去世了呢?那我就真见不到他了。</h1><h1> 人生就是这样,你会有一两个虽然已经不再联系,但一直会像挂念亲人一样挂念着的人。你明明知道相隔不远,可以马上就去寻找,但似乎又没有更为充足的理由去找他们。既然这样,那么,就让他们继续长驻在你的心里吧!等有一天缘分到了,自然就会再相见。此刻,只想真挚的祷告,我那个彝族的哥哥,还在离我不太远的地方活着,活得平安和顺心!</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