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在充满诱惑的世界中，我能坚持在一个公司工作了二十五年的原因；信任、支持、责任、忠诚。

郁光建

我的公司 （1）

初生的牛犊

上个世纪末，根据中国业务的发展战略需要，我向总公司提出了在北京建立独资企业的建议，经过近一年的沟通，得到了董事会、监事会的批准。

投资款收到后，我很快从一家北京的会计事务所拿到了验资报告，而且是中英文双语的，只支付了几千元人民币。发给了总公司有关负责人，Mr. B. 。他是总公司的最高领导团队的成员之一。他是我跨了好几级的领导。他马上给我来了一封邮件说；中国会计事务所出具的验资报告不能认可，必须通过指定的国际会计事务所出具的验资报告。邮件中他给我介绍了这家全球著名的会计事务所北京办事处的联系人。

还要重新做一篇?! 没有办法，这是总公司的要求。而且他的要求似乎也合理，因为我们公司也是全球著名的企业。我们联系了这家公司北京办事处的有关人员，她们给我们的报价是中国事务所的几十倍。而报告同样只有一页纸！

我无奈地来到了这家位于北京CBD的、全球著名的会计事务所北京办公室。办公室装修的十分豪华、现代。以玻璃和大理台为主的材质给人一种刚硬、冷漠的感觉。接待我的是一位金发英国女郎。打扮的十分时髦，深色的职业装，综色高跟鞋配上一个很大的综色带白花的真絲纱巾，很远走廊上就听到了，"滳答，滴答"的皮鞋声和一股扑鼻而强烈的香水味道。

进门后，握手，请座，连一点职业性的微笑都没有，连那位年轻的中国美女助理也是那样，冷漠和高傲。让人感觉到一种"店大欺客"的氛围。

"这是合同，请你签字"。她从助理手中拿过一个文件，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

本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我们和中方的会计事务所签的合同就只有一页纸，报告也只有一页纸加上一页银行的复印件。可是她们合同就有十几页，我耐心地读了一篇，尽管有几处没有明白，但基本上都是保护他们自己利益的废话，而没有明确她们的责任。

我看完合同，一股心火直往脑子里冲！基本都是霸王条款。

但我还是压住了，客气地问道："这个价格？"。"不，这个价格是我们的最低收费标准"。

我还继续忍着："这个付款方式？"。"不！这是我们的标准条款，不能更改"。又是一个口气坚决的"不"，没有任何一句解释，甚至连应付也没有。

其中有一条款要求是怎样的；我们（甲方）签了合同后三个工作日支付50%，还有50%需要在十个工作日之内支付。而合同对他们（乙方）什么时候递交报告以及报告的内容且没有明确约定。也就是说我们作为甲方支付了100%的合同款，不知道什么时候拿到乙方的货，更不知道货的质量。

我再次压下怒火，用商量的口气："我可以接受其它所有的条款，但后面的50%合同款只能在收到报告以后支付"。

"不！你们总公司的有关负责人已经同意了这份合同"。这位女郎用高傲的伦敦口音回答我。而且把"No!"拉长至少两倍。

我有一种强烈的、被污辱的感觉。"我要签了这个合同就是丧权辱国！"

加上一年来为了开办北京公司不知道已经憋了多少怨气！我真的是怒火万丈！连"Bye！"都没说。怒目藐视了她一眼，快速走出了接待室，顺手把门恨恨地关上了。

她们应该庆幸，我没有开口大骂，因为我只会一个骂人的英语单词。我一直有点恨自己英语太差，骂人都不会！

在我25年跨国公司的职业生涯中，经历了许多跨文化的冲突。所谓文化的差异是存在的，但是一些最基本的为人处世的原则，比如，平等和尊重是人类的共性。只有尊重别人，才能获得别人的尊重。即使在不同文化背景中，人们对此的感受和理解与语言本身关系不大，但和沟通有关。

后来我和我的德国同事又见过这位英国女郎，他评价她："这是典型的英国值民者文化"。

第二天，我的直接领导，Mr. A就从德国给我来了一封邮件，要求我尽快和这家会计事务所签署合同。当即，我给他回了邮件，说明了价格和其中的霸王条款，特别是付款条件。

第二天北京时间下午，德国刚刚上班（由于时差），Mr. A, 就打来电话来（大概他看了邮件后觉得必须要和我通电话来说了）。双方谈了半个小时，无论我怎么解释都无济于事。他最后说："Dr Yu, 请你把眼睛闭上，直接签字就可以了"。

Mr. A 是直接掌握着我生死大权的领导。

我在德国大学里工作的时候，碰到过一些和领导有不同意见的事。我的同事曾以他的理论给我介绍过德国文化的"大民主"与"小民主"。"我们可以选举总统和总理，可以向政府抗议，游行。但我们无法选举老板，而且必须服从老板的指示和要求"。"公司里尤其是这样"，当他知道我要去公司工作的时候特意关照我。当时我根本没有往心里去。我早把同事的警告忘到了九霄云外。

"不！除非我们公司的最高领导人直接给我指示，要求我这样做。"我倔犟地说，电话在不愉快中结束了。

挑战你的领导！挑战权威！这也是在我们日常工作中经常会遇到的一些场景。其实这是社会进步的要求，也是代表先进文化的要素之一。但在不同的文化背景下、在不同个性的领导面前要这样做，真需要一种"走钢丝"的技术和胆量。这是对挑战者和被挑战者最严峻的的价值观和心理素质的考验。

一天后，我收到了Mr. B 直接给我发的邮件："Dr. Yu, 请你在下周一之前签署合同，否则我将辞去北京公司董事的职务"。

这是对我的命令？警告？

公理何在！责任何在！我真的觉得十分无助。但良心在告诉我：你没有错！坚持！

我没有犹豫，仍下邮件，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和客户吃饭谈项目去了。但心里还是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

周三，我果然又接到了Mr. B 的邮件，要求将他的名字从工商注册登记中删除。我生气极了，没有考虑任何后果，立即去了北京市外资委要求更改。在那里，我被告知，要走流程，需要二周时间。二周！我实在无法忍受，就像在身上长了一个毒瘤一样，希望马上手术割掉。我找了一个朋友，以"加急"的方式，周五就拿到了批文。一分钟都没有再等，复印、传真给了Mr. B 作为对他邮件的答复。

传真发走后，我长叹了一口气，头往椅子后背上一靠，闭上双眼，默默地祈祷着。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不知道是祸还是福。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五味搅拌在一起的感受。

"他们会怎么处理我呢？"这个问题虽然在我脑海中漂荡了一段时间，但内心却没有太多的担心和恐惧，甚至充满了斗争到底的自信。因为我在捍卫公司的利益和商业文化，没有半点个人的利益。

但我还是十分困惑，这是领导的个人行为？还是企业文化？我应该怎么做？

我没有让北京公司停止它的步伐，很快投入了运营。我们在北方市场的业务像坐了火箭一样飞速发展。这给了我无限的安慰和自信。

二个月后，我去总公司开会，休息时在走廊上碰到了他，我强装着笑脸，主动走上前去和他握手问候。我准备向他再次解释的时候，他竞然借口有事，转身走开了。我似乎感觉到了什么。

回国后不久，我收到了总公司的一个内部公开通知，Mr. B 离职了。我看了邮件不敢相信是真的，连看了两篇。确认后，站起身来，大声唱着："来来来！来来来！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请你干一杯！"，快步走出了办公室，来到室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还做了一个太极动作。

助理瞪着不解的眼神看着我。

一种从里到外的释怀，真有心花怒放的感觉！

这是一只初生牛犊和老虎拼斗的故事中的一个回合。真不是出自寓言。

当然，他并不是因为北京公司的这个事情被开的！多年以后，我也确认过，总公司的最高层确实不知道还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这不是应了那句老话吗！"人生做，天在看"，我真相信天意。

其实这是一个"无知者"的优势，初生牛犊可以挑战虎，就是这个道理。在这里"无知"成了勇敢。而自信完全来自内心深处的责任感、一种捍卫公司利益的本能。

这些"无知和本能"帮助我在建设公司，开拓市场时战胜了跨文化方面的许多障碍，尤其在公司的初期。

许多年后，我以其它方式询问了一位资深的、长期在我们公司从事管理的高层领导关于企业文化时，他解释说："传统文化的德国家族企业，是不太民主的，一般下级被要求不拆不扣地执，行上级下达的任务。但我们公司不是这样的"。

我的亲身经历证明了他的观点。公司给了我许多空间和自由，这就给了我信任。这对任何人，尤其是在跨文化的情况下，这是最有价值的支持，实际上也给了你要承担的责任。被信任和责任心实际上是一对镜像，在跨文化的环境中也是这样。

这正是在充满诱惑的世界中，我能坚持在一个公司工作了二十五年的原因；信任、支持、责任、忠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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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6.11， in Ann Arbor, Michig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