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辈的情义

欢喜

　父母在，不言老；父母走，方觉老。”这些日子，常在睡梦中听到先母的念叨。半夜爬起，敲打键盘，多想留住父母的音容笑貌……

　　1 我的老家在横峰县莲荷乡义门村。我生于斯，长于斯。这里距离县城仅十公里，一路荷花飘香。通往县城是条平坦的柏油路，路的两旁满目碧翠,望不尽的荷花,圆圆的荷叶似美女的舞裙,挨挨挤挤，晶莹的露珠，似一颗颗珍珠,在翡翠盘上滚来滚去，粉红的荷花袅娜地开着,成群的白鹭在天空飞舞，蝶飞蛙鼓、蜂鸣花香，恰似一幅怡然和谐的山水国画。

在荷花深处，村口花岗岩牌楼矗立，巍峨高大，前门匾额上的“曲江义门”四个大字格外醒目。每每见到牌楼，都会心头一热，热泪盈眶。伫立东望，眼前是村里的镇山——鹤石山。它不远不近，不言不语，默默地注视村庄，酷似一位慈祥睿智的长者。

据老辈相传和史料记载，义门村名大有来头。河南远祖张公艺舍身取义，救过唐太宗李世民。张家九代同堂，子孙繁众，人财两旺，乡邻交口称赞，声名日渐远扬。唐高宗李治听闻，心里纳闷：国家法令严禁，却约束不住作奸犯科；一个家庭这么多人口在一块生活，哪能这么容易管理？就说皇亲国戚吧，吃穿不愁，读过四书五经，成天讲仁义道德，按说通情达理，但是照样合不到一块呢！于是，他决定移驾张家，只见他们住有四百个生活区，土地、财产完全归集体所有，男女服装统一制作，据个人可体而选。凡有探亲的妇女，无论谁的子女，不讲亲疏远近，只要人在身边就携带同往。全家有九百多人口共享餐饮，每到吃饭时间以击鼓为令，群坐餐厅，予以内外，男女分别入席，老人在上，晚辈在下，儿童另设桌凳，谦恭礼让，上下仁和，缺一人不食。

张家果然名不虚传，李治非常钦佩，便问张公艺治家之法。张公艺写了一百个“忍”字。他说，九世同居人口众多，每日事出频繁，难免彼此之过，但能以相互谅解，求大同，存小异，全家人之心，同一人之心，一人之心，为全家人之心；名利之事不计较个人得失。李治深受感动，当即赐封张公艺为醉乡侯，并封他的长子张希达为司仪大夫，还亲书“百忍义门”四个大字，确立张氏堂号为“百忍堂”。

后来，张公艺的嫡亲后裔到韶州（今广东省韶关市）为官，便在曲江边定居下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这首千古绝唱的作者张九龄便是第三代，他是唐朝名相，又是著名诗人，世人以他的籍贯称之为“张曲江”。他的正直品格和谦逊风度被朝野上下奉为楷模，是当时唯一没有绯闻的“大明星”，代表了那个时代的强大正能量。即使他被罢相后，唐玄宗在认命新宰相时，都要问上一句：“风度得如九龄否？”但忠言逆耳，唐玄宗最后还是未听张九龄的劝告，被乱臣安禄山逼往“难于上青天”的四川，穷途末路，不免慨叹：“蜀道铃声，此己念公真晚矣；曲江风度，他年卜相孰如之。”数十年后，张九龄的孙子到永平镇（今江西省铅山县）为官，其后人便择义门村定居，取名“曲江义门”，为的是铭记先祖，传承家风。

从此，先祖的“百忍家风，与人为善，遇事百忍，义字当头”便在义门村落地生根。

2

牌楼的门口是通往县城宽阔的柏油公路，过了公路便是荷花田，一条源于港边乡姚源水库的小溪，我们村里人都叫它金沙港，它似一条玉带弯弯绕绕，飘然而至村口，又如扭腰摆臀的美女，羞答答地伴着荷花芳步信江而去。

春暖花开时,明净的河水清澈透底,欢快流畅,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发出轻轻的哗哗声,真像流动的屏幕。几番春雨后,河水也涨到人深，月光下的河水闪动着细碎的鳞纹,铺抖绸缎一般,声声作响,清音圆润,闻之神爽。 几场夏雨后，由于信江水的倒灌，河水会漫到村口，变成一片汪洋，淹死正在灌浆的早稻，低洼处的蔬菜也死光光。端午过后，水又会慢慢退至腰深，农田劳作一天的男人们，借着月色倒进水中，躺在浅处，细沙软绵，无数的小鱼都来亲一下撮一口，痒痒的惹得发笑，于是，整条小河都充盈着咯咯的笑声，笑成了一条长龙，顿觉疲倦减半。

河的对岸便是弋阳的地界，两岸都长满了高高大大的杨树，那葱翠的碎叶碧绿绿的，拖着长长的枝条，像美丽的秀发。夏末初秋时节，树干上又会衍生大量微黄色的藤蔓，细细的，柔柔的，没有一片叶子，如玉米樱般柔如发须，微风吹拂，柔嫩纤细的万千丝条在微风中摇曳。男孩子们放学后，都脱光了跳入水中，扯一把垂入水面的绕成圈圈，扎成帽子戴在头上，模仿战争片中的场景，嘻戏打闹，直到家人喊吃晚饭才很不情愿地回家。

紧邻牌楼几米的东面，是村里千余平方米的文化活动中心，春节农闲时，里面都是锣鼓喧天唱着大戏。进入牌楼几十米，便是建在依坡而建的村子，起坡处的西面有一口古井，井深约五米，父亲和大哥都在外面工作，十几岁的我便算是家里像样的男人，用吊桶到井里提水时，由于力气不够，只有由着绳子，磨着井台的石头，晃晃荡荡地往上拉，日子久了，这便在井台上留下了一条条的痕迹。如今古井早没人用了，到处长满了墨绿色的苔藓。

3

爬上一小段小坡，便是几百户，上千人口的义门村，除了娶进的媳妇外，其本上都是张姓，一脉相存的张氏家族，在此繁衍生息了四十代人，村里的房屋现在看来都很破旧，看上去很是凌乱，显的很是古老而又显的沧桑。然而，村里民风淳朴，所有人都崇尚“义为上，忍为高，和为贵”的百忍家风。人人遇事百忍，处处讲正义、信义、仁义、情义、道义。待人待物，于私于公都处处体现一个义字。

在村头，祖辈们花巨资建有一坐张氏宗祠，祠堂坐东南朝西北，后高前低，青砖外墙，白灰勾线，墙顶飞檐翘角，气派恢宏。内部为木结构，部份两层，柱大如桶，雕梁画栋，分前中后三栋，两个大天井。后栋是戏台，台前有七级台阶，中栋是观众看戏大厅，和戏台隔开一个天井，东西边分别建有楼阁，围栏雕刻花草。前栋照墙上写有“百忍家风”，后面是天井。儿时常在里面“梭纸包、读王、滚铁环”，祠堂伴随着村里的孩子度过了快乐的童年。夏天更是凉爽无比，大人们都喜欢到此乘凉。

在我十三岁那年，义门村成为了上畈公社的所在地，村里的宗祠前两栋被无偿地改成了粮管所。后栋的小半被公社占用为电话总机台，大半又成了供销社的糕点加工厂。由于内部的乱改乱拆，破坏了主体结构，几年后，在一个大阳落山的夕阳下，彻底地轰然倒塌了，一个家族的几十代人的历史传承，被利刃切割的无影无踪，虽然全体村民无比痛惜，但当时国弱政府也穷，也是为政府分了忧，这更是全体村民的大义。先祖宰相张九龄说过:“人之所以为贵，以其有信有礼；国之所以能强，亦云惟佳信与义”。如今，粮管所早被取消了，国家也富强了，政府也该有信有义，拆除废弃的粮仓，在原址重建一座祠堂，让“百忍家训”重新写在照墙上。

4

我的外公是沿山县汪二人，在国内革命战争的早期，很早便参加了红军，并任红军交通队队长，在一次执行任务时，不幸被国民党抓捕，国民党的使尽了酷刑，也无法使外公屈服。恼羞成怒的国民党头目，用刀殘忍地割下了外公的头颅，挂在河口街头示众三天，解放后外公被评为了光荣的革命烈士，外公牺牲时年仅二十七岁，母亲那年才三岁。迫于生计，外婆只有改嫁，母亲的叔叔婶婶把她留了下来抚养。母亲的婶婶是个有病的残疾人，还要含辛茹苦的带养年幼的母亲，在母亲六岁那年，便离开了人世。

在那个腥风血雨的年代，国民党视红军为土匪，红军的后代就是土匪的后代，如果被他们发现了，都会被斩草除根，毫不留情。当时的沿山县，还是国民党统治的白区，小外公为了保护母亲，便带着侄女渡过信江，逃到属红区的横峰县的义门村。小外公靠帮人打短工，和幼小的母亲相依为命，饱受着饥寒交迫的生活。

没有生养的继祖父张火旺、继祖母李有秀，见到漂亮乖巧的母亲，打心眼里喜欢，提出收母亲为养女，小外公死也不肯，虽然过的苦，但割舍不断那份叔侄的亲情。直到继祖母把小外公，和村里一位丈夫己过世的年轻寡妇牵上了红线，她的前夫已留下一男一女，又都是同一村庄，相见也容易，这时小外公才最后终于同意了。

继祖父尊重母亲邓梅荣的原名，没有更改，慈详地拉着七岁母亲的小手，饱含深情地说:“你叫一声爹，喊一声娘，我们从此就是一家人了”。是的，一声爹娘，一份责任，一份道义，生是亲情，养是恩情，有情有义，从此永远便成了一家人。

5

观历史，国家可灭，朝代可替，家庭可散，个人可亡，惟有家族历久长存，生生不息。只有一个个家族存在和延续，才有整个民族的存在和延续；只有一个个家族团结，才能构成整个民族的团结，保证一个国家的团结；只有一个个家族兴旺和稳定，才能维系民族与国家的兴旺和稳定。每一个家族又由一个个细小的家庭所组成，良好的家风靠一个个小家庭来实现，小家庭又都会有一段家史。我的家史便是一本血泪史，每每想起都会心痛、悲伤，但更多地却是感动。

我的祖父张水旺，读过几年私塾，自己又刻苦好学，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他思想进步，积极参加方志敏的工农闹革命，并任乡苏维埃秘书。红军撤离北上后，国民党还乡团诬陷祖父吸食鸦片，强加了一个莫须有的罪名，抓进了弋阳县牢房关押，不久便屈死于牢狱之中。祖母带着幼小的叔叔改嫁后，父亲便成了一个孤儿，上无片瓦，下无寸土。在那万恶地旧社会，父亲十几岁便给地主当长工，受尽了折磨和欺压。

十六岁那年，保长又以父亲外面还有弟弟属双丁，要抓父亲的壮丁。这时父亲的堂叔张火旺，为了保住侄子，把家里糊口度日的几亩良田卖了，把钱全部给了保长了事。为了父亲以后不再属双丁，又让父亲过继到自己名下，给了父亲一个温暖的家。

6

在中国古代没有法律，没有用来规范人们道德行为的明文准则，但那个时候的社会井然有序，其中信义起了不可忽视的作用，说过的每一种话，便是一诺千金，似泰山难移。

父亲过继之后，继祖父的家就由没有血缘的三家变成了一家，更如是翻版的“红灯记”。这时候的家里已经没有了种口粮良田，继祖父只有到河边开点荒，种上蓆草、苎麻，和继祖母夜以继日地编草蓆卖点钱，父亲继续去给地主打长工。继祖父八岁拜师学武，一身的好武艺，有时也靠传教武艺赚取一些口粮，还凭着是当地有名的草药郎中，为十里八乡的上门求医的治病，却从不收分文医药费，只留下病治好了的，送的几个鸡蛋或一包糕点果子。

继祖父身材高大，长的堂堂正正、慈眉善目，一生习武徒弟无数，却从不和人打架，以武欺人。继祖母中等个头，眉清目秀，齐齐整整，裹一双小脚。就是这一对平凡的夫妇，含辛茹苦地把烈士的遗孤抚养到了17岁，这时候的母亲出落的亭亭玉立，也是在这一年，父母自愿结成了夫妻。

7

随着大哥的出生，幸福溢满了整个家庭。后来解放了，父亲入了党，当上了义门村的村支书，后又调县农机局杨家站当站长。哥哥姐姐们就如雨后春笋般的出生了，到我弟为止陆续地生了八个(两个小时候夭折)。继祖母和母亲的辛苦可想而知，每一个断奶后就由继祖母带，每天晚上床上都是一大堆，无论如何打闹嬉戏，继祖父母从来都不骂，更不打我们，总是一句:“要发财了”成了她的口头惮。数不清地夜不能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算不清，也道不明。继祖父母把我们一个个拉扯大，一个个又送进了学堂，这份亲情比海深，恩情似海洋！

随着哥哥们的子女出生，家里已是四世同堂，人口也增到了十六口，父亲和哥哥都在外面工作，生产队没劳力，挣不到工分，也就没有工分带粮，家里人就会吃不饱。已经七十多岁的继祖父，便去承包水库养鱼，直到七十九岁那年夏天，继祖父从信江河畔割了俩筐草，挑到半路的一个放水缺口时，由于年老体弱，加上又饿又累，一脚没迈过去，一个趔趄扑倒在田埂上，扁担压在颈背，自己再也爬不起来了，山一样的脊梁垮了……。

继祖父卧床了，他太累了，累了一生一世。不几天的那个晚上，继祖母睡另一头，我睡在继祖父一头的里边，十四岁的我太爱睡了，半夜时，煤油灯的亮光使我醒了，发现继祖母扶着继祖父小解，又听见继祖父说让继祖母拿条裤子，说是裤上弄到尿了，也不知继祖父什么时候上的床，我迷迷糊糊的又睡着了。

突然，我被继祖母的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我翻身坐起，继祖母抱着继祖父的头，我急忙去拉他弯曲的手，冰凉冰凉的手已经僵硬了，这时窗户已经透光了，该是天亮了。把一生最伟大的父爱都献给了我们，连张照片都没照过，我最亲最亲的祖父，就这样走了，走的时分还不详，我内疚，一直都在内疚着。

8

继祖母在继祖父还在的时候就患上肿瘤，肚子肿的如十月怀胎，特别地大，由于当时的医疗条件太差，医生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继祖母比继祖父小七岁，受继祖父去世的打击，身体每况愈下，七十六岁那年还是坚持要日夜照看着重孙子。一天重孙女在门外哭，她一双小脚，还挺着个大肚子，在台价上伸手牵她，自己便摔倒了，大家忙把她抬上床休息。几天后，竟然出现了一个奇迹，继祖母的大肚子渐渐地消平了，继祖母和大家一起都高兴的不得了。

可万万没想到，没过半月，母亲喂饭时发现继祖母的嘴有点歪，手指着什么又不确定，一双眼睛呆呆地看着母亲，说的话也听不清了。

继祖母她瘫痪了，天天打针都不见好转，这一躺便是三年多，其间母亲一口口喂饭，端屎倒尿，翻身擦澡，弄的干净卫生，没有生过褥疮，照顾的无微不至，直到继祖母的安然离世，终年七十九岁。那正是，生命因关爱而美丽，人间因感恩而和谐。

人的一生中有失就有得，就如我从末见过外公、外婆，也从末见过爷爷、奶奶，但我却在继祖父、祖母那里得到了更多的爱，这就己经足够了。当年母亲喊的一声爹娘，继祖父、祖母便付出了他们人生的全部，母亲也尽到了一个女儿该尽的义务，得到了全村乡亲们的赞赏，还被评为上饶地区“五好家庭”。

在我住进钢筋水泥的森林中时，“相知无远近，万里尚为邻。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先祖宰相张九龄的名言，便是我的座右铭。我们要知足常乐，宣扬家风，赞叹祖德，教育子孙懂得知恩、感恩、报恩，让好的家风传的更深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