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今天诵读的篇目是台湾作家龙应台《目送》中的第三章第七节《关山难越》。</h3> <h3>他念诗,用湘楚的古音悠扬吟哦: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他考你背诵:<br><br>天高地迥,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br><br>他要你写毛笔字,“肘子提起来,坐端正,腰挺直”:<br><br>“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br><br>十二岁的你问:“野马”是什么?“尘埃”是什么?是“野马”奔腾所以引起“尘埃”,还是“野马”就是“尘埃”?他说,那指的是生命,生命不论如何辉煌跃动,都只是大地之气而已,如野马,如尘埃。但是没有关系,你长大了就自然会懂。<br><br>他要你朗诵《陈情表》,你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你没多问,也没反叛,因为,短发粗裙的你,多么喜欢字:<br><br>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至于成立……茕茕独立,形影相吊。而刘夙婴疾病,常在床蓐,臣侍汤药,未曾废离……</h3> <h3><br>他坐在一张破藤椅中,穿着一件白色汗衫,汗衫洗得稀薄了,你想“褴褛”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天热,陈旧的电风扇在墙角吹,嘎拉嘎拉好像随时会解体散落。他用浓重的衡山乡音吟一句,你用标准国语跟一句。念到“茕茕独立,形影相吊”,他长叹一声,说:“可怜可悯啊,真是可怜可悯啊。”<br><br>然后,他突然要你把那只鞋从抽屉里取出来给他。<br><br>其实不是鞋,是布。布,剪成脚的形状,一层一层叠起来,一针一针缝进去,缝成一片厚厚的布鞋底。原来或许有什么花色已不可知,你看它只是一片褪色的洗白。太多次,他告诉你这“一只鞋底”的来历,你早已没兴趣。反正就是炮火已经打到什么江什么城了,火车已经不通了,他最后一次到衡山脚下去看他的母亲,他说“爱己”——湖南话称奶奶“爱己”,你“爱己”正在茶林里捡柴火。临别时,在泥泞的黄土路上,“爱己”塞了这只鞋底进他怀里,眼泪涟涟地说,买不起布,攒下来的碎布只够缝一只鞋底,“儿啊,你要穿着它回来。”<br><br>他掏出手帕,那种方格子的棉布手帕,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坐在那藤椅里,开始擦眼睛,眼泪还是滴在那只灰白的布鞋底上。</h3> <h3>你推算一下,自己十二岁,那年他才四十六岁,比现在的你还年轻。离那战争的恐慌、国家的分裂、生离和死别之大恸,才十四年。穿着布鞋回家看娘的念头,恐怕还很认真很强烈。你记得,报纸上每天都有“寻人启事”,妻子找丈夫,父亲寻子女;三天两头有人卧轨自杀,报道一概称为“无名尸体一具”。<br><br>他是不是很想跟你说话呢,在他命你取鞋的时候?突然又静默下来,是不是因为他看见你幼稚兼不耐的眼神?<br><br>白天的他,穿着深黑的呢料警官制服,英气勃勃地巡街。熟人聚集的时候,总会有人问母亲当年是否因为他如此英俊而嫁给他,母亲就斜眼睨着他,带几分得意,“是啊,他是穿着高筒皮靴,骑着马来到杭州的。到了我家的绸布庄,假装买东西,跟我搭讪……”他在一旁笑,“那个时候,想嫁给我的杭州小姐很多呢……”<br><br>乡下的街道充满了生活的琐碎和甜蜜。商店里琳琳琅琅的东西满到街上来,小贩当街烧烤的鱿鱼串、老婆婆晒太阳的长条板凳、大婶婆编了一半的渔网渔具、卖冬瓜茶和青草茶的大桶,挤挤挨挨占据着村里唯一的马路。有时候,几头黑毛猪摇摇摆摆过来,当街就软软趴下来晒太阳。庞大的客运巴士进村时,就被猪群堵在路中。你看见他率领着几个警员,吆喝着人们将东西靠边。时不时有人请他进去喝杯凉茶。你不知道他怎么和乡民沟通,他的闽南语不可能有人听懂,他的国语也常让人笑话。他的湖南音,你听着,却不屑学。你学的是一口标准国语,那种参加演讲比赛的国语。<br><br>晚上,他独自坐在日式宿舍的榻榻米上,一边读报,一边听《四郎探母》,总是在那几句跟唱:“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浅水龙,困在了沙滩……”弦乐过门的时候,他就“得得了啷当”跟着哼伴奏,交叠的腿,晃一晃打着节拍。《四郎探母》简直就是你整个成长的背景音乐,熟习它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但是你要等侯四十年,才明白它的意思。<br><br>或者,当“爱己”将鞋塞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也是极其不耐的?会不会要过数千年,白山黑水艰辛涉尽,无路可回头的时候,他也才明白过来?<br><br>你要两个在异国生长的外孙去亲近爷爷,去讨爷爷欢心。两兄弟不甘愿地说:“是,我们跟他没有话说啊。而且,他不太说话了。”是啊,确实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走路的步子慢了,一向挺得直直的背脊有点儿弯了,话,越来越少了,坐在沙发上,就融入模糊的背景里,奇怪,他的失语何时开始的?祝默的时间越来越多。显然有一段时候了,你竟然没发现。<br><br>这样,你说,你们两个去比赛,谁的话题能让“也爷”把话盒子打开,谁就赢。一百块。 老大懂得多,一连抛出几个题目想引他说话,他都以单音节回答,“嗯”,“好”,“不错”。你提示老大,“问他的家乡有什么。”老大说:“也爷,你的家乡有什么?”?他突然把垂下的头抬起来说:<br><br>“有……油茶,开白色的花,茶花。”<br><br>“还有呢?”<br><br>“还有……蜥蜴。”<br><br>“什么?蜥蜴?”两个孩子都竖起了耳朵,“什么样的蜥蜴?变色龙吗?”<br><br>“灰色的,”他说,“可是背上有一条蓝色,很鲜的蓝色条纹。”<br><br>他又陷入沉默,不管孩子怎么挑逗。<br><br>你对老二使一个眼色,附在他耳边悄声说:“问他,问他小时候跟他妈怎么样——” 老二就用脆脆的童音说:“也爷,你小时候跟你妈怎样啊?”<br><br>“我妈妈?”他坐直,声音也亮了一点,“我告诉你们听啊——”。<br>孩子们发现奏效了,瞅着你偷笑,脚在桌子底下你一脚,我一脚踹来踹去。<br><br>“有一天,我从学校回家,下很大的雪——从学校回家要走两个小时山路。雪很白,把我眼睛刺花了,看不见。到家是又冷又饿,我的妈妈端给我一碗白米饭——”他站了起来,用身体及动作示意他和妈妈的位置。 孩子们笑翻了,老大压低声音抗议,“不行,一百块要跟我分,妈妈帮你作弊的——”<br><br>“我接过妈妈手里的饭碗,想要把碗放在桌上,可是眼睛花了,没有想到,没放到桌上,‘空’的一声碗打到地上破掉了,饭也撒在地上了。”<br><br>老二正要回踢哥哥,被他哥哥严厉地“嘘”了一声要他安静;“也爷”正流着眼泪,哽咽地说:“我妈妈好伤心喔。她不知道我眼花,她以为我嫌没有莱,只有饭,生气把碗打了。她自己一整天冻得手都是紫青色的,只能吃稀饭,干饭留给我吃,结果呢,我把唯一的一碗饭打在地上。她是抱头痛哭啊……”<br><br>他泣不成声,说:“我对不起我妈……”<br><br>孩子们张大眼睛看着你,不知所措,他慢慢坐回沙发,低头擦着眼睛。你起身给他倒了一杯温开水,说:“爸爸,你教孙子们念诗好不好?”说完又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怎么这么大声。 一阵奇怪的沉默之后,他突然说:“好啊,就教他们‘白日依山尽’吧?”</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