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愿你仍是宝珠的模样

闲听落花

　　“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 分明一个人，怎么变成三样来”。

细读《红楼梦》，看似一地鸡毛的情节，其实有许多的意味悠长，感叹曹公文笔不着痕迹，浑然天成。第五十九回，回目是：柳叶渚边嗔莺叱燕，绛芸轩里召将飞符。

柳叶渚，长有柳树的小洲。书曰：顺着柳堤走来，因见叶才点碧，丝若垂金。言语简洁，意境却极优美，读之仿佛已入画：于大观园内柳叶渚沿堤而行，柳枝嫩黄，远远望去，像团团金色的雾气；微风吹过，万条摇摆，随风飘逸。

谁见春光如此美妙?自然是柳堤上婉转莺燕般走过的少女了。这里的莺是宝钗的贴身丫鬟莺儿，燕是宝玉房里小丫鬟春燕。《红楼梦》非民间流传的那么些小姐丫鬟才是美妙，许多女子虽笔墨不多，名不见经传，却活脱脱一个个性格各异，情态纷呈，或天真或清灵或姝丽。

女孩子由宝珠变为鱼眼睛的言论，原由宝玉所说。在这一回里，宝玉的丫鬟春燕有感而发，转述了宝玉的经典台词，也让我们细细体会了一番“宝珠”和“鱼眼睛”各自的风景。心生疑惑：我们怎么由宝珠慢慢变为死珠子、鱼眼睛了？

　　莺儿本来是要到黛玉那，替宝钗取擦桃花藓的蔷薇硝的。走至柳叶渚，看见柳条儿美，便动了编花篮的心。且听她对同行的蕊官说：带着这叶子编一个花篮，掐了各色花儿放在里头，才是好玩呢! 好个天真烂漫的莺儿。

于是那种被自然激发的美好情愫蔓延开来，暂不去取硝了，只伸手采了许多嫩条，一行走，一行编花篮。编好的花篮是什么样呢？借蕊官的眼睛看：枝上自有本来翠叶满布，将花放上，却也别致有趣。想不美都难啊！惹得蕊官直呼想要，莺儿道先送林姑娘。

莺儿在去潇湘馆的路上编花篮，在回衡芜院的路上也编花篮，花篮精致且鲜花颜色搭配巧妙。于是我们看到了双手灵巧、审美独到、颇知事理的莺儿，看到了她细索生活中显现的一颗纯真、美好的少女心。

有这样心的，自然有黛玉，黛玉正于潇湘馆晨妆，见了莺儿送的篮子，便笑道：这个新鲜花篮是谁编的?一面瞧了，一面叫人挂起来；蕊官和黛玉的丫鬟藕官也是有这样的心，回头路上，莺儿坐在山石上编花篮，要她俩先回衡芜院送完硝再来，两人只顾看她编，却不肯去。

再有这样心的就是春燕。后场出现的春燕，看见莺儿便笑问：姐姐编什么呢？映入她眼帘的，也是新奇别致的花篮。少女们正处妙龄，心思单纯美好，双眸中透着清澈和明亮，一个个便如那宝珠一般晶莹、剔透。

春燕看见藕官，想起藕官前几日于大观园中烧纸祭奠药官，被自己的姨妈发现并遭骂；又想起亲妈在园子里与芳官为洗头闹矛盾的事。春燕对妈妈们所为极有意见，并为之羞愧，便道出了宝玉那番“宝珠、死珠子、鱼眼睛”的话语。

　　曹雪芹的《红楼梦》很有意趣，通篇看连贯，各回却也自成一章。看官注意了，这回里面提及春燕的三个妈妈，姨妈、姑妈、亲妈。

亲妈和姨妈是干嘛的？春燕说了，两老姐儿没事时在家抱怨；有了大观园，想法把女儿春燕送至宝玉的怡红院，省了家庭开支，有了赚头；两个人后来又到十二官的梨香院分别照看藕官与方官，赚头更多；十二官解散后分至各房做丫鬟，两姐儿撂开手了，又开始在大观园里惹事积怨。

姑妈又是干嘛的？姑妈就是探春利除宿弊时，承包了大观园地基的众婆子之一，单管柳叶渚那一带花草。姑妈一概情面不管，自己辛苦不算，还联合亲妈，逼着春燕和妹妹小鸠儿两个照看。春燕一半在怡红院宝玉那当差，一半替她姑妈照看花草，辛苦异常，还担心误了自己的差事。

看官都明白了，三位妈妈就仿佛我们身边许多结过婚、步入中年以后的妇人。也许，她们年轻时也有过几分宝珠的模样，生活的磨砺却让她们慢慢失去了那颗纯真的少女心。要生活、要工作、要操心，哪里还有什么纯真可言，慢慢就活成了一副“钱”字、“利”字当头，自己也讨厌的面孔。

大观园里是生活，也是工作的场所。春燕姑妈拄拐过来，见莺儿她们采嫩柳鲜花编花篮，如此唯美的一幅画，在大观园的婆子眼中却是不可饶恕的。于是双眼透着咄咄作事的眼神，仿佛瞧见自己的钱被撒了一地，心疼肝断，怒不可遏，联合后来过来的亲妈，柳叶渚上上演“嗔莺叱燕”。

　　妈妈们开始在柳叶渚美丽的景色里表演信手拈来的打、骂、争执、吵闹技艺。大家不要笑话妈妈们的年迈昏庸，愚蠢至极，她们说不定就是你我在生活或工作中常有的状态。

大观园里等级森严，莺儿是宝钗的大丫头，如同宝玉房里的袭人晴雯，比妈妈们体统权势；春燕是妈妈们生活中的女儿，却是工作场所里宝玉的小丫头，如同蕊官、芳官，皆为妈妈们可以叫嚣的下级。

妈妈们见了大丫头，又畏又让，则把心中对莺的“嗔”多半撒在春燕身上；又看见有过旧怨的蕊官，气与恨不打一处来，故又四处凑成一股怨气。

最后春燕灵机一动，跑至怡红院找宝玉救驾去了，便有了“绛芸轩里召将飞符”。发表经典台词的宝玉，终不负众望，替“宝珠”春燕解了围，也以此教训了“鱼眼睛”妈妈。

真是前面柳叶渚的柳树有多动人，花篮有多精致，少女心有多纯净，后面堤上的打骂声就有多高亢，场景就有多闹腾，妈妈们的眼神就有多浊蚀。

　　其实，若明白莺儿的这一番话，这场无谓的纷争就不会发生：

自从分了地基之后，每日里各房皆有分例，吃的不用算，单管花草顽意儿。谁管什么，每日谁就把各房里姑娘丫头戴的，必要各色送些折枝的去，还有插瓶的。惟有我们说了，‘一概不用送，等要什么再和你们要’。究竟没有要过一次。我今便掐些，他们也不好意思说的。

小小年纪，便十分懂事理，宝钗房里从来不要分例，需时再要，莺儿折这一回柳条鲜花实不为过。只可惜妈妈们却愈来愈自负，利益熏昏了头，听不进劝言，一意孤行。一场闹剧，以自己央告求饶而剧终。

回望现实生活里的许多女子，常常为柴米油盐操劳、为工作焦虑、为琐事担忧。世俗里的烟熏火燎，渐渐把少女时代的灵气都消磨殆尽。渐渐嗓音粗了、性情粗了、腰也粗了，粗陋的面貌折射着一颗布满尘埃的心。

绿叶成荫子满枝，娇艳欲滴都沉入旧时光。偶尔照照镜子，只怕连自己都看不得那副臃肿邋遢的妈妈样，由当初的宝珠慢慢变为鱼眼睛了。想来虽然心酸，可这的确是世间大部分女子的必经路程。

曹雪芹先生推崇女子应该有一颗纯净的少女心，这种少女心绝不是与年龄不相称的惺惺作态，而是一种童心，一种本心，一种真心。有了这样真醇的心，生活才会有希望，有新奇，有生趣，一切才于纷杂之中得以平衡。

　　未经世事，心有单纯是一种天然。但难能可贵的是，经历世事，仍拥有独立的大脑和灵魂，不放弃梦想和追求。心存猛虎，却还能细嗅蔷薇。

时光是一种打磨，但是它永远打不败真正懂得爱生活爱自己的女人，于是出走半生，仍看见你宝珠的模样！

图片：网络(感谢)
文字：闲听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