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徐官团长

周德峰

<p class="ql-block">  徐官团长是我父亲在胶东北海独立二团当兵时的老首长,在保卫胶东、解放青岛、福建剿匪和抗美援朝时,一直跟着他当警卫员。老爸说起他,总是带着敬佩的口吻,说他是招远人,个头敦实,没念多少书,打仗不怕死,一个劲地往前拱。抗美援朝第二次战役打长津湖的柳潭里时,他带着侦察参谋和警卫员前出观察敌情,敌人发现后开枪射击,子弹打在他倚靠的树干上,啪啪啪地直响,老爸和那参谋抱着他的腿往后拽,他一边蹬一边骂,继续举着望远镜观察。诸若此类的事,发生过不少次,每次回来开党小组会,老爸他们提出批评,他还直说没骂人。</p><p class="ql-block"> 朝鲜战场上,他们志愿军94师282团的将士们,在27军的指挥下,一起在长津湖柳潭里打败了美军从未吃过败仗的王牌陆战一师,一起参加第五次战役冲过了三七线,一起经历了飞机炸、大炮轰、冷枪打等数不清的夺命危险。战场态势稳定后,徐官要老爸回国,去参加27军教导团的培训学习。老爸不愿走,还被他踢了两脚,说是你傻啊,硬逼着老爸离开战场回国深造。从朝鲜回国后,他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各自搬家换了地址才失去联系。</p><p class="ql-block"> 在战火硝烟中结成的战友深情,让老爸对他念念不忘,时常流露出对徐官团长的怀念。到了迟暮之年,更是想找到这位老首长。这件事他念叨了20多年,意思是想让我们帮着寻找。可那时,为工作、为自己、为小家,每天碌碌而为,何曾理解老爸的这份情怀?</p><p class="ql-block"> 过年时分,又说起了徐官,年已耄耋的老爷子一声叹息:“唉,找不到徐官了……”他那种因生死与共的战友首长杳无音信而惆怅的神情,深深刺痛我的心。于是,我开始查找。没想到这一找,不仅有了戏剧般的曲折故事,更让我对那代人有了更深的敬仰。</p> <h3>(徐官团长)</h3> <h3>  徐官的这个儿子叫徐宁生,认识那位热心的北京兵团战士,也认识魏所长。此时的他,忧心忡忡地告诉我,老母亲已88岁,身体很不好,常犯糊涂,真不知道她能不能记起这些几十年前的往事。他说,待老人家清醒时说给她听。</h3><div> 放下电话后,忧喜交加,难以自处。忧的是,徐官已去,真的找不到了,尽管按岁数推算这也该在情理之中,但不知如何跟老爸说;喜的是,徐官夫人还在,她在朝鲜战场上是志愿军94师师医院的护士长,给老爸治过伤,也是经历过战火硝烟的战友。</div><div> 踌躇之中,边上的妻提议,晚上请爸妈外出吃饭,找个安静之处慢慢告之。傍晚,找了个地炕矮桌的韩餐馆,人不多,挺安静。脱了鞋,安坐垫上,上过茶水,我和妻一句一句慢慢地叙说一番。话还未尽,老爷子的眼圈就红了……</div><div> 韩餐美味,到了也没尝几口。</div> <h3><font color="#010101">  (徐官全家)</font></h3> <h3><b>两位老人的通话和差点追尾的刹车</b></h3><div> 第二天,7月7日,按早已定下的行程,我和妻驱车进京。将近正午,车行正急,徐宁生来电说,老母亲记得你父亲,要通电话。立即将家里电话号码告他,随即又向老爸报告此事,嘱其等候成都来电。</div><div> 一小时后,打电话回家询问,老爸说通电话了,都还记得很清楚,只是身体不好。语气平稳,没有我担心的激动。放下电话,顿觉释然,很开心地了结了一桩心事。还和妻商量,找个机会去趟成都,给老太太拍些照片,让他们相互看看老战友现在的样子。</div><div> 一月之后,由京返家。老妈偶染微恙,住院治疗。妻每日守护,婆媳絮絮闲聊。出院后,妻转述了老妈那天看到的通话情形。</div><div> 老爸自报家门说,我是周学广啊。成都那面的老太太一听,上来就按当年在朝鲜战场上的习惯,一声声地呼唤,“小周,小周啊,是你吗?你是小周吗……”</div><div> 年逾八旬的老爸急急答应,“是我,我是小周,我是小周啊……”</div><div> 这一称呼,是老爸给徐官团长当警卫员时的习惯。两位老人都已是耄耋之年,相隔半个多世纪,却一直记得这样的称呼。而这称呼里,又是多么深重的战友情分。</div><div> 老妈说,只听着那边的老太太痛哭失声,一再地说,“小周啊,再也见不到你了,再也见不到你了……”</div><div> 老爸这边也是老泪纵横,激动不已……</div><div> 放下电话,老爸默默进了里屋,许久都悄然无声。</div><div> 7月19日,我还在北京,在京城的车水马龙中驾车出行。突然,徐宁生来电,声音悲沉地告知噩耗:老母亲走了,三天前,去世了。</div><div> 什么?!我脑子瞬间空白,不由地一脚刹车。顿时,后面喇叭声声,一片汽车鸣笛,滚滚车流中,差点连环追尾……</div><div> 三天前?16号?不就是他们通电话后的第九天吗?仅仅九天啊!</div><div> 难道真是冥冥中上苍的安排,已是衰暮常犯糊涂的老太太就等着这个电话,清醒地替徐官团长跟老爸做了最后的交代才肯驾鹤西去? 心中原有的释然一下子了无踪影,忽地沉重起来。要是早三个月,一定能去看望一下老太太;要是早三年,老爸还能乘飞机旅行,一定会安排他去成都看看老战友。可现在,仅仅九天啊,天人两隔,真真的是再也见不到了!一想到此,内心的那种悔疚啊,真是莫名难言:早都干啥去了?</div><div> 而且,这事还不能跟老爸说,瞒一天是一天,让他保留着那种期待吧,不能让老爷子再受刺激了。</div> <h3><font color="#010101">(徐宁生按传统习俗安葬母亲)</font></h3> <b>灯火阑珊处</b><div>  满世界地寻找徐官,可实在没想到,徐官的信息就在身边。</div><div> 看到老爸回忆抗美援朝的文字,山东画报社《老照片》的冯克力、张杰两位老师甚为赞赏,索稿拟予刊载。整理成稿后,戏剧般的情节出现了。他们的同事,曾任山东画报出版社副社长的徐遂看到后,淡定地说了一句:徐官是我大爷爷。</div><div>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古人词意,此时此地,竟如此恰如其分。早知如此,又何必寻寻觅觅地网游去了北大荒?省城济南这灯火阑珊处岂不近在身边?前些年工作时哪年不走个十来趟?</div><div> 阑珊之处不止于省城。在与威海相距咫尺的乳山市,我的好友、乳山市党史办的高玉山主任也反馈信息:徐官是我爱人的二姨夫,1975年回来探亲时还送了我们一件军大衣。</div><div> 还有北京的江丰先生,他出生在徐官当过场长的江滨农场。其父也是抗美援朝和军垦北大荒的老兵,曾在徐官手下当过连长。年少时,曾听父母亲多次说起过徐官那一辈人的故事,印象极深。他给我发来邮件,素昧平生却一“件”如故,提供了徐官的生平简介。</div><div> 这世界真是太小了,只要着意,面对面地碰上都有可能。而为人子的我,实在不能算孝,若是早早地略加留心,也许老爸的心事早已了却。</div><div><br></div> <h3><b>荣归故里落叶归根</b></h3><div> 1982年1月,徐官在萝北县的宝泉岭农场离休。离休前担任过江滨农场场长、萝北县副县长、县委书记处书记、萝北农垦分局副局长、萝北县委第二书记兼宝泉岭农场党委第一书记,宝泉岭农场革委会主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2师15团第一副团长等职务,离休时是宝泉岭农场顾问,离休后享受厅局级待遇。</div><div> 1979年,东北农垦总局在佳木斯市肉联厂的地皮上划了一块地,建造老干部楼,专供离休老干部居住,徐官离休后全家都迁了过去。就是此时,他和老爸断了联系。</div><div> 1991年9月12日,徐官病逝。他生于1909年8月,享年82岁。</div><div> 徐官和夫人于寿喜有五个子女。大儿子许宁生和老二徐孝陵、老三徐胜利都出生在南京。老大大学毕业后分到西南从事地质工作,退休后住在成都,老母随其生活奉养天年。老二毕业于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后移民加拿大。老三现在大连,从事粮食贸易小有成就。女儿徐桂玲出生在江津,现住在烟台。老五徐德胜是在萝北出生的,现在广东肇庆经商。</div><div> 徐官和前妻还有一个儿子,叫徐进兴,1947年曾参过军,和我老爸同在北海独立二团通讯队,一起行军打仗与国民党军队周旋,一块睡荆棘草窝啃高粱饼子。后遵父命回乡伺奉娘亲,现已年近九十,至今仍在故乡务农。得知他健在,老爸叫我陪同远去招远,踩着厚厚的积雪登门看望。老战友六十多年后相会,分外高兴。</div><div> 母亲去世后的当年10月21日,徐宁生召集散居在国内外各地的弟妹,跨越千山万水,回老家安葬父母亲的骨灰,让二老魂归故里。我和弟弟也赶赴过去,替年迈的老爸为徐官团长添土培坟,献上花圈,焚香鞠躬。远在乳山、烟台等地的亲友故旧和村里的乡亲们也都赶来,为故人送葬。葬事毕,徐氏四兄弟赶到威海与我老爸见面。看着老首长的后人,老爸十分欣慰,一起合影留念。 </div><div> 徐官的老家是招远徐家庄,故后的他和夫人及前妻的骨灰,按照传统习俗,一并葬在徐家庄东南百米左右的墓地里。那里,还埋葬着徐官的父亲。南征北战几十年后,徐官的英灵回到家乡,落叶归根。</div> <h3><font color="#010101">(我父亲见到徐官的后人十分欣慰。右四为老大许宁生,左四为老二徐孝陵,右三为老三徐胜利,最右侧为老五徐德胜,其余为我们兄弟和妯娌。)</font></h3> <h3><b>  迟浩田的寻找</b></h3><div> 令我没有想到是,原军委副主席、国务委员兼国防部长迟浩田同志,也在寻找徐官。</div><div> 2017年7月23日,我见到原27军军史办张克勤主任。正事谈完闲聊之际说起徐官,张主任一阵惊奇,“你知道徐官?哪个徐官?”当搞清他和我所说的是同一个徐官后,他向我说,多年来他到处查找徐官,这个任务是军委迟浩田副主席交代的;听人说徐官抗美援朝回国后到了西藏,他就同西藏方面联系查找;但这些查找都没有回音,没想到在你这里得到了徐官的确实信息。</div><div> 迟浩田是徐官的招远老乡,他差一个月才满15周岁时就参加了八路军,参军时的接收人就是徐官。六十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情形,“1944年6月的一天,迟浩田赶到招远县抗日游击大队齐山区中队报到。哪料到区中队负责人一看他年龄小、个子矮、长得单薄,不同意接收。”一听这话,迟浩田急了,当场表示自己当八路的决心已定,就是死也不走,他的父亲也在边上好说歹说的为其求情。担任区中队长的徐官,与迟浩田的父亲一块儿当过长工,见迟浩田当兵的决心很大,人又机灵,就答应收下了他。转过年来的1945年9月,日本鬼子刚投降,徐官告诉迟浩田,“你在这里表现不错,大家都认为你是块好材料,你去抗大三支校学习吧。”抗大三支校当时改称胶东军区教导二团,为胶东八路军的发展壮大和根据地的建设培养了许多人才,迟浩田自然很愿意。徐官亲自把他送到招远独立营的驻地,亲自向上级作了介绍。这些往事,迟浩田一直铭记在心,当了军委副主席和国防部长也念念不忘,把这段经历录入了他的传记《迟浩田传》,并交代张克勤主任查找徐官。</div><div> 在没有联系的这些年中,迟浩田不断进步官至高位,而徐官对此淡然处之,并不觉得与自己有什么关联。</div> <h3><br></h3><div><b>深深地感叹</b></div><div> 写下上面的文字,不由地生发了一些感叹。</div><div> 徐官团长和老爸那代人,为了祖国、为了民族,高举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旗帜,在美国飞机遮天蔽日的轰炸中冒死而战。老爸当警卫员拼死保护着首长的安全,徐官团长也硬是让老爸回国学习,避免牺牲在朝鲜的战场上。战友情深,耿耿在怀,直至晚年。我们这些作晚辈的,是无法体会到世界上还有着这样一种不是父兄胜似父兄的情怀的。</div><div> 老爸每说起徐官团长,深情油然而出。说他不打仗的时候,喜欢和战士摔跤,摔了班长摔老兵,老兵摔完了再找新兵摔,天天和战士们抱成一团。他1939年参加革命,经历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出生入死地同日本鬼子、国民党反动派和美国野心狼战斗过。就是这样一位老八路、老革命,已经是团级干部了,离开天府之国的四川,到冰天雪地的黑龙江军垦,开荒种地,艰苦奋斗,任劳任怨,把后半辈子奉献给了北大荒。共和国的江山,就是靠这样一些骨子里还是农民的干部士兵打下来的、建起来的。如今,灯火辉煌,歌舞升平,但我们能忘了这些先辈吗?能忘了他们奋斗牺牲是为了什么吗?实现民族复兴、实现中国梦,不正是他们为之献身而需要后来人继续努力的伟大理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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