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过的芳华已曾经》

王培明

时光匆匆，岁月如梭。日历，再次翻到了6月6日。每年，当季节踩着轻柔，来到了浅夏，总会再次浮现曾经的铭肌镂骨，响应号召，1975年的6月6日，奔赴星火农场，从此，我就有了一个"知青"的名字，上海人称作"插兄"。

那年冬季，酷寒席卷江南，农场阡陌，风北呼啸，冰结的土地已无法耕作，一年一度的冬季开河拉开了序幕。上世纪75年末，开挖连队旁的垦区中心河。

白天，执河锹的男生们在水池旁磨着河锹，一把铮亮锋利的河锹能事半功倍。挑担的农友们修饰着自己的扁担，既要柔软富有弹性，又要结实能承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晚饭后，全连召开动员大会，连长在黑板上画上开河工程截面图，讲解开河要领…………

翌日，当出工的哨声划破沉睡的连队，睡意朦胧的农友们枕着昨夜的梦乡，在惊恐中醒来，洗漱吃饭，带上农具，进入了开河工地。

各连队按划分的区块，一层又一层的往下开挖，几层以后，连队与连队之间产生了一堵泥墙，需由各连之间协调解决。

越是往下，泥土越是湿滑，河床形成的斜坡，滑倒了多少挑担妹。

硕大的泥块装在畚箕里，一次开河工程，挑断了多少扁担，又装烂了多少畚箕。

工地旁搭建的临时厕所，茅草围成圈，用河锹在地上挖条槽。用的人多了，就堆积上来了，只能在踩脚的两边垫上砖块，越垫越高，如若不小心踩翻砖块，那就跌在粪便上了，踩翻垫砖的双脚只能浸在粪便中……

晚上，下起了雨夹雪，在隆冬的风雪里，河中心的小水潭里结起了小冰渣，在开河工地挑灯夜战的农友身无雨衣，淋着雨雪，冻僵的双手挥动着河锹。通红的纤手扶着扁担或畚箕绳，一步，再一步，把担挑至河面，有时，一脚踩下去，雨鞋被淤泥吸住，再抬脚走一步，冻僵的生满冻疮的脚丫从雨鞋中抽出，带着袜子踩在冰雪刺骨的泥潭里。寒风凛冽，双脚冻得麻木。飘落的雨雪夹带着眼泪湿润了脸庞，眼泪是委屈，眼泪是忧伤，眼泪是无助。有些担子没人替你扛，既使累得已将崩溃，换个肩膀继续扛……

有位眼镜妹，已挑担到坡顶，脚底一滑，一个踉跄，整个身体从坡顶滑到河底，打翻了畚箕，滚落了泥巴，还有重重敲打在后脑勺的扁担。浑身泥巴的她捡起了沾满泥巴的眼镜，在雨雪的黑夜里默默的戴上了沾有淤泥的眼镜……

为防滑倒，那些穿着已经磨平鞋底雨鞋的农友，早已用稻草搓成草绳绑在鞋底。劳动中的智慧源于现实中的跌倒与失败。

广阔天地之间的记忆，是那样的刻骨铭心。终于迎来了收工，深夜回到宿舍，已是疲惫不堪，简单的清洗，倒头就睡。寂静的连队，已无往日的嘈杂，辛劳一天的农友，此刻进入了梦乡……

当黎明撑破残月，拂去蒙尘的光阴，心惊肉跳的出工哨子随之响起，漫长的一天辛劳又将开始。相同的是重复昨天的劳动，不同的是肩上已留下昨日的水泡，未干的雨靴浸泡着昨日的雨雪，浑身的肌肉还带着昨日的酸痛，挑担的农友穿着的棉袄在肩膀处已无棉絮，只剩薄薄的二层布，拖着疲惫的身躯继续昨天未完的开河作业。

中午食堂送来了米饭，C君打了一客所谓的大肉，端着饭碗刚走到河底，一阵寒风，薄薄的大肉就随风飘走，眼睁睁看着碗里唯一一块大肉掉入了泥巴中。

赶进度，赛工期，开河工地还是你追我赶，热火朝天，连日的疲劳，挥动河锹的男生双臂麻木，一锹下去刺破了自己的雨鞋，冰冷的泥水灌入了雨鞋，然而已经冻僵的脚丫根本没有知觉，所幸的是没伤到脚趾……

有位一米五刚出头的挑担妹，望着前后两个畚箕中硕大的泥块，试了几次无法站立，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在她身后的一位瘦瘦高高的女生见状，向前蹲下躬身，艰难地帮她挑走……

劳动中的互助，工作中的协作，芳华中的友谊，回眸间，在岁月的沉淀中，那朵风雨铸就的友谊之花如今依然绽放，熠熠生辉。

还有位挑担妹，因昨日肩被磨破，今已无法挑担，扁担压在了后背上，整个人就像一只烧熟了的大虾，躬曲着身体往上爬。

由于昨日有不少农友滑倒，这天连队的每个排都有了几个自制的爬坡梯子，两根毛竹做支撑，中间的横杆用草绳缠绕，靠在河床的斜坡上，以防滑倒。

沿着新铺成的毛竹防滑梯，颤颤巍巍走上河小堤，不堪负重的扁担突然断裂，只差几步，无奈，拖着畚箕倒掉了泥土。

时间来到了1975年12月31日，人海战术的开河工程已进入抢河底阶段，这是河宽45米，河深4.2米，总长五公里的垦区中心河道全线竣工日，熬过了这一关就大功告成，开河工作也就结束了。等待我们的是休整、外国礼拜的穷开心。

各连队似乎都在黄昏前结束了工程，我们连队的河底有机口位置。开河结束后将在此建造机口，为今后农田灌溉提供充足的水源。

在场部排灌站的技术指导下，需要在河床底部挖出机口水泵吸水部位的凹坑，铺上水泥底板和竖侧板。不曾想，这里原来是海滩围垦的滩涂，机口这一带遇上了流沙层，屡挖屡塌。

那时，整条河道基本竣工，仅余15连机口处七、八米的河床还未见底。无奈之下，晚饭后，只能挑灯夜战。此刻，整条垦区中心河工地上的开河大军已经撤离，仅剩四五十名农友还在抢挖河底。天公不作美，再次下起了雨夹雪，气温骤降至零度以下。

没完没了的挖掘，流沙没完没了的流出，挖不完的流动着的淤泥，流不完的前清后涌的淤泥。黏上淤泥的畚箕永远无法倒净，沉重的畚箕随着挑担的脚步来回穿梭。

深夜，农友们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继续努力着，在这淤泥里作业，被淤泥吸住的雨鞋已经无法移步。连队组织了一批"敢死队"，只穿线裤，将裤管卷至大脚处，光着双脚，踩在冰冷刺骨的淤泥里作业，双脚早已冻僵麻木。挑担的农友肩负担子艰难地往上爬，在这深夜里，已经分不清脸上是雨水还是泪水，黑暗中，只有一个个大花脸的农友穿着淋湿了的棉衣，悄无声息地在雨夜里攀爬，没有一丝话语，只有啜泣呜咽声和雨点打在近处枯槁的芦苇叶上发出的沙沙声。黑影中，有人滑倒，从上快速下滑，撞倒了一人，二位挑担妹重重地摔在河底，又撞倒了正在河底清流沙的"敢死队"。

夜深忽梦时分的开河工地，在小太阳（碘钨灯）的照耀下，依然在挑灯夜战，抢河底，一鼓作气，再而成衰，三而便竭。那些收工的期盼，早已丢失在风雨里。

心头悲恸如镞矢，雨丝暗夜泣无声，反复抢底终成果，落进潭渊泪成雨

响过了新年的钟声，凌晨一点，终于结束了抢河底工程。拖着疲惫的身躯，男生们带着河锹，女生们拖着畚箕扁担，来到水池边清洗。冻僵的手脚已感觉不到冰水的刺骨。当洗去脚上淤泥的时候，许多农友都发现，光脚踩在泥浆里的脚底早已划破，洗净淤泥后，鲜血漫漫的渗了出来，染红了艰熬的时光……

有的农友在湿润裤子包裹一天的膝关节开始酸痛，从此烙上了关节炎。

光阴稀薄，岁月厚重。当时间静静地从云端飘落了尘埃，当东方再次吐白，当清晨的广播再次响起，当一夜雨雪后迎来了日出，我们迎来了1976年的元旦。寂静的连队没有出工的哨声，没人光顾食堂打早餐，昨夜今晨的抢河底着实让农友累倒了，满屋的脏衣，轻微的鼾声，这一刻，是卸载压力的轻松，这一刻，是冻僵身躯的复苏，这一刻，是流淌鲜血的凝固，这一刻，是擦干眼泪的洗漱。

嗔怨与疲困，似被焚烧的野草，十里春风一回眸，便轻莞复生，却换骨脱胎。回眸1976年元旦社论：《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知青，用血与泪，登攀了垦区中心河的最难处，啃下了硬骨头。知青，用热血和勇气，一次次铸就了血肉的辉煌和战绩，铿锵激昂地在知青的丰碑上刻下了知青魂！

芬华的岁月在农场与泥土为伴，不羁的青春在泥巴中绽放，一年一度的开河工程，是全体农友一年中最艰辛的劳动，待到开河竣工，连队就准备放假过春节了！

拔开岁月的尘烟，踏着开河的泥浆，走过芳华的雪痕，那些年，阴晴圆缺，岁月悲欢。故事中，有缱绻的旧梦。我们用青春的笔墨，在知青的碑林上篆刻着挣扎的诗文，是回忆，也是纪念。斗转星移，与农友并肩奋斗在紫陌红尘，透过经年的窗棂，聆听农友回城的声音，暖醉一壶阡陌的陈酿。

匆匆那年的故事早已远去，一些人和事，以及芳华中的穷开心，静静的安放于流年。今年5月6日7日，有幸在南汇桃城与155名农友跨世纪的相聚。当初挑担强壮的农友，如今脊椎打上了钢板，走路蹒跚，当初不会换肩膀挑担的农友，如今还是高低肩或颈椎凸起。

时过境迁，那年那月的心酸早已落幕， 往昔随遇、湮然生莲，多少故事终被淹没在岁月的长河里， 回眸来时的路，把那些过往凝聚成一首浓郁的小诗，镌刻在记忆的扉页上

6月6日的纪念，伴着浅夏雨，陌上风，把那些年，一起走过的往事，细细数遍，故事中有我，也有你…………

为纪念本人上山下乡43周年而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