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味道

若予

<h3>第一次在北京买到红苕尖,迫不及待炒了一盘。嫩滑,清香,入口稍涩,回味略甜,是很久以前家乡的味道。<br></h3><h3><br></h3><h3>家乡在川北小县城,环坡带水,从城中心红星桥出发,东西南北任一方向,十五分钟就到城外。浅丘地区的农业县资源贫瘠,粮食欠缺,虽有稻米、小麦,但架不住人多产量低,解决不了饥饿问题。只有红苕,因产量高,块头大,能迅速填饱肚子,是农民饭碗里雷打不动的头号主粮。地里种出的稻米小麦,要交国库,城里人凭配给的粮票可以买到大米、面粉等细粮,农民们想多吃口细粮,则要用红苕来换。记得有两年,一到冬天,小城有一道风景:城郊四乡农民挑担推车,把一车车一担担的红苕盘进城来,送到各居委会,居委会则组织居民把粮票按统一的折换率换回对应的红苕。这样,农民可以有一点粮票买米面吃,城市居民也可以尝鲜吃当年刚出土的红苕。红苕,基本上就是农民们的形象代言。也正因此,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就听惯了一句话:你红苕粑粑都没拉干净,就想咋个咋个。这是狂妄无知的城里人侮辱对方是农村来的,老土。</h3><h3><br></h3><h3>偶尔,会有农民掐点鲜嫩的红苕尖来城里卖,我们能吃到这种新鲜食材。现在想起来,若不是实在没有钱买盐巴,或是给小孩子买铅笔本子,哪里有人舍得掐红苕尖换钱?</h3><h3><br></h3><h3>后来我下乡当知青,靠出工干活挣工分,年终时按所挣工分分得一年的口粮。其中,米面(包括玉米)只能对付半年,剩下那半年,就靠红苕了。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在坡下背阴处挖土窖来储藏,红苕水分大,不好放,易得黑腐病,烂起来一堆一堆地。每天端个簸箕进窖去捡红苕来吃,都会捡出来一半烂红苕,舍不得全扔,总是用菜刀削来削去,把完全腐烂的部位去掉,剩下的尽管仍然散发着强烈的腐烂气味,还是要煮来吃,要不然会接不上下一年分口粮。<br></h3><h3><br></h3> <h3>红苕的吃法也有讲究。我们现在吃红苕,最多见的是烤来吃,不论南北城市,大街上的烤红薯香味,总会引诱人难顾斯文,当街饕餮。一般人家里,除了烤箱烤,还有蒸,做馒头,做饼。而在那时候,除了少数人家,舍得做一些红苕干留到过年时用河沙炒来待客,更讲究的人家,收获当年的红苕以后,会做一次红苕凉粉。那是三五里内人际交往的大事。把红苕推磨成浆,过包吊浆,熬制摊凉,有实力的,做一碗红油豆豉调料,做不起的,就从泡菜坛里舀一碗盐水,当调料。然后左一碗右一碗,派出孩子把凉粉端去给需要感谢的乡里乡亲,最后,自家人才各端一碗凉粉,埋头大吃。<br /></h3><h3><br /></h3><h3>最常见的做法,是煮红苕稀饭,清汤寡水哄肚皮罢了。而最最实惠的,是㲁(音kong三声)红苕干饭,做法:先把米放进水里煮开,差不多没有硬心的时候,用筲箕过滤,滤出的米汤备用。把砍成大块小坨的红苕放进铁锅里,把沥干水的米铺在红苕上面,再把沥出的米汤适量沿锅边掺入锅中。余下的米汤即是当顿下饭的汤水。旋即盖盖,柴火灶下猛拉风箱,先大火再中小火,最后熄火不要忙着揭锅,一定要再焖一会儿。觉得时候到了,主妇按人头把一摞大品碗垒在灶头上,揭盖后,主妇先是盛一满碗米多红苕少的给男人,那是主要劳动力,他要吃不饱全家都要饿肚子。再盛几碗米苕各半的,是娃娃和老人吃。最后锅里剩的基本上就只有红苕了,有多少算多少,给自己,好歹是吃了顿红苕干饭。遇到手笨的,经常会把饭㲁糊,把还能将就吃下去的红苕铲出来以后,焦黑的锅巴只有去喂猪,自己那份自然又要少一些。但是有手巧的,做的干饭水、米、苕、火候都拿捏得巴巴适适,那时,出现在锅底的,就是绝味美食红苕锅巴。<br /></h3><h3><br /></h3> <h3>家乡景物</h3> <h3>我很幸运,多次吃到过这绝味美食。因为与我同住的孤婆婆,有一个女儿嫁在同一生产队,离我们住处不远,喊一嗓子就能听到。她就是那个手巧的媳妇,最会㲁干饭,经常能㲁出焦甜香糯的红苕锅巴。通常,她要做红苕干饭那天,会早不早就给我打招呼:知青,少午来哈,我今天㲁干饭。于是那天上午,出工就变得格外有劲,巴巴地等到队长喊收工,立马赶到嬢嬢家,殷勤地帮到洗红苕,拉风箱,待得饭熟,蒸腾的热气中,守到锅边等到她把男人老少一干人等的饭盛好,再把剩下的红苕铲出来,激动人心的时刻就来到了。那黑黑的锅底,红苕渗出的糖油和粘稠的米汤把贴锅一面的苕块和饭粒凝结起来,金黄带褐的焦糖色中残留着米粒的玉白色,苕香米香糖香柴火烟香,诸香混合,热气腾腾直扑鼻腔,窜入五脏六腑,勾起无限食欲。而这时还只是看得到吃不到,那个心急啊!恨不得用眼珠子去捞!嬢嬢用铁铲小心而准确地沿锅边下铲,把那如金似玉的锅巴贴锅底起起来,然后,然后,伸手把滚烫的锅巴迅速有力地团成一个大团子,递过来——快吃!快吃!双手接过,还烫手得很,有时候还有糖油往下滴,赶紧舔住。嘘嘘地吹着气,左右手来回倒,趁着热乎,忙不迭地咬上一大口,口腔里打几个滚,就到了齿间,啊啊,太好吃了!甜,是那种带着焦味的又浓又新鲜的甜;香,混合着米与苕还有柴火味的异香;软糯,糖液和米油把㲁熟的红苕浸润透了,而恰到好处的火候使锅巴没有被㲁糊,不多不少的水分把锅巴粘合成Q弹绵软的整体,团成一团,一口咬下去,立地成仙,别提多美了。红苕锅巴,是我贫瘠青春中少有的香甜记忆。现在再也吃不到了。</h3> <h3>与婆婆嬢嬢一家合影</h3> <h3>我们这代人,不管情愿不情愿,是土地的孩子,眷恋着土地的味道。红苕锅巴就是我记忆中土地的味道,很土,但结结实实的香甜。我们的下一代,可能是云的孩子,他们到了我这个年纪,会留恋什么味道呢?云的味道?<br /></h3><h3><br /></h3><h3>现在,红苕不再是果腹的主粮,成了餐桌上的养生宝物,好像没有人会讥讽别人红苕粑粑没拉干净了。毕竟,城里人,又有几个不是每天都在想,今天要是能痛痛快快地拉出红苕粑粑来,该多好呢。<br /></h3><h3><br /></h3><h3><br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