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钗头凤》，莫忘赵士程

天涯倦客

或许我们都读过陆游那首叫做《钗头凤》的词：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或许我们也都知晓，这首和着血泪迸出的诗词背后的故事：宋高宗绍兴14年，20岁的陆游迎娶了17岁的唐婉。唐婉出身名门，祖父是北宋末年鸿儒少卿唐翊，她自幼文静灵秀，才华容貌并美。她是他的表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陆家很早就以一只精美无比的家传凤钗作信物，与唐家订亲；他们情投意合，花前月下，诗词唱和，感情黏得化也化不开；他对她百般怜爱，抛下诗书，抛下功名前程，只为日日相随。那时候的她呵，是一只轻盈的蝴蝶，在百花园中翩然翻飞。然而，世上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还不及三年，陆母就棒打鸳鸯。

或许是陆游婚后只顾诗酒度日，不思进取吧，或许是唐婉婚后两年也不能生育，未有一子半女吧，不到三年，陆母高张冷血的面孔，亮起封建礼教的利剑，威逼陆游写下一纸休书，生生拆散了恩爱夫妻，将唐婉柔弱身躯，送回娘家。于是劳燕分飞，相见无期。

从此陆游只能在睡里梦里，念起唐婉的名字，只能年年岁岁，将相思诉诸笔端： “粉壁醉颗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以至年迈八十，依旧写下“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等相思之句，即使千年后读来，其悲情泣血、刻骨铭心之感，依然凛凛。

于今在陆游写下《钗头凤》的沈园里，“春波惊鸿”、“残壁遗恨”等已成诗意佳景，陆游、唐婉的塑像也高高耸立一起。多少文人墨客、游人浪子，因他们而扼腕叹息。他们的故事，又在多少未成眷属的情人心里熠熠生辉。

可是我们都忘了一个人，我们都欠一个人。他叫赵士程，是唐婉的第二任丈夫。他是宋太宗的第五世孙，贵介公子，皇室宗亲，玉带飘风，神采翩翩，门庭显赫，饱读诗书，是多少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们梦寐以求的良匹佳配。赵士程初识唐婉，是在陆游家中，他被她才情美貌折服，情愫暗生。但他未婚，她已嫁，夫妻琴瑟和鸣，相敬如宾，他只能默默将爱慕蕴藏在心底，只在某个无人的夜晚，偶尔想起。

得知唐婉被休，他先是亲见陆游，力劝迎回，重圆破镜。无果后，他毅然顶着宗族巨大压力，不顾一切世俗偏见，登门唐家提亲。他未婚，但不在乎唐婉的过去，他向她诉说着他的爱慕，倾诉着他的真情。也许唐婉是真的感动了，也许是总得有个归宿，她于是改嫁了。

嫁给赵士程的日子，唐婉应该是幸福的吧。赵士程并未因她不育而移情，他早已做好心里准备，宠她，爱她，关心她，呵护她……他用他倾世的温柔和爱意，融化她心头的郁郁寡欢，他用他坚如磐石的真情，愿为她遮挡一世风雨。这样的日子，飘然就是十年。他们本来可以继续幸福下去的，直至白发，如果不是在某个春意盎然的季节，没有在沈园遇见陆游的话。

他是何等的大度呵。专门为唐婉与陆游的偶遇安排一桌精致的酒菜，听凭二人对坐小饮。如果不是心地高贵善良，如果不是爱得深沉浓郁，又怎能有如此气度如此襟怀？

似醉非醉里，陆游只顾自己的一腔浓情，提笔写下了《钗头凤》。可是陆游啊陆游，毕竟是你一纸休书将她离弃，毕竟是你不能与她长相厮守，凭什么此刻你要再诉离情？凭什么还要在墙上留下“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话语？唐婉已再为人妻，而赵士程爱得远比你浓烈深沉，她已有家，有爱她一生一世的人，你为何要在她才愈合的心头上，插上利刃？！

今日本已多愁，往事更难回首。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伤心欲绝的唐婉，汩汩血泪只能往肚内流淌，那唱和的《钗头凤》，不正是字字鲜血凝就？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回家后，唐婉一病不起，不及半年，便香消玉殒。只是此刻，谁知道赵士程心如刀绞的痛楚？谁理解他痛失所爱的凄苦绝望？他没有留下一诗半笺剖白心迹，是因为真正的痛苦根本无法用文字表达，在深爱面前，任何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

唐婉逝世的时候，赵士程才三十几岁。青春犹盛，年华正好。唐婉活着时，他只爱唐婉，唐婉逝去，他心里再无别人，任凭上门提亲的络绎不绝，踏破门槛。他一生从未多娶，也终生没有再娶。她是他心头不可再得的那轮明月，夜夜清风，无可替代。他试着将心底愁恨雪藏，试着将亡妻之痛忘却，他弃笔投戎，亲上前线，最后战死沙场。

不知道他临死的那一刻，可曾依稀幻见：那碧色绣襦，长裙飘渺的摇曳生姿？那神情落寞，暗自神伤的哀婉凄凉？那面壁吟咏的不正是秀美柔雅的唐婉么？那倚栏望月的不正是咽泪装欢的爱妻么？啊，我的所爱，我来了，我来找你了……他四十几年的风雨人生，半世的不悔痴情，十几年的苦痛相思，终于在这一刻，得了大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