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奶

叶知秋

<h3>  姨奶去世十多年了,每年到了野菜下来的时候,看着庄户人家的妇女挎着篮子装着各色的野菜在街市售卖的情形,便会怀念起姨奶来,那笔直高挑的身材,一身浅灰色的的确良的外衣,藏青色的布鞋,和一丁闪烁着矍铄的白盖头包裹起来的一位穆斯林老妇人,挎着克劳(篮子)站在姥姥乌漆的大门前,不论等多久、抑或是见到姥姥因生病的舅舅而变幻无常的面色时,依然掬簇着腼腆的笑容,露出那一排失去门牙的最质朴的慈祥,现在想来那时乖张的姥姥因为舅舅确实做过好多过分的事,比如以忌门为借口不让外人进家里,再比如翻云覆雨的情绪流露,而姨奶无疑是包容姥姥最多的人,这一点连母亲都做不到,现在想来姨奶大抵是最疼姥姥的人了吧,在她眼里的妹妹永远长不大,有时甚至这么想,要是姨奶还健在,或许姥姥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h3><h3> 姨奶的克劳里总是装满时令的野味,以野菜居多,因为家里困难,所以拿不出什么体面的东西,无非是乌龙头、蕨菜、芨芨草之类的,有时也会包一捧地耳,偶尔也会装有两片清真寺里因纪念圣辰而佘散给她的异常珍贵的熟牛肉,他会小心翼翼的包在几层绢帕里,藏在克劳的最下端,一层层的展示给姥姥,但是姨奶的克劳从来不空,他很在意那些在我们看来无足轻重的礼物,时至今日我方把它理解为爱与尊严,想着那一颗颗自己亲手捡来的野菜和亲自洗的干干净净的地耳顺序摆放在克劳里面的情形,我便会瞬间暖彻全身,这是在现如今这样物质丰富而人情淡薄的社会里再也无法看到的弥足珍贵的情分。然而姥姥却从不把它看作是廉价的东西,对待筐里东西的态度却每每充满着感激和一种天然的情怀,姥姥每次都会节约着从自己的生活费里挪出几十块钱塞到临走时的姨奶的筐里,为此姐俩经常拉开拉锯战,姨奶每次都会把钱扔进门里然后转身跑出去,可并不是每次都能成功……我不明白姥姥为什么把那些东西看的那么重,明明在集市上很便宜就能买到的,姥姥说那个筐曾经救过她们姊妹三人的命,三年自然灾害期间1962年的那个夏天,因饥饿而浮肿的姥姥徒步二十多公里从婆家买家集走到南岔娘家去找舅爷借粮食,只剩下最后一点力气,却眼见舅爷也因饥饿而剩下最后一口气的情形,兄妹两人做了辞别的都哇(祈祷),绝望的等待归真之际,奇迹般地看到姨奶拿着前面说到的克劳出现在她们面前,和着眼泪把嚼碎的大豆放进舅爷嘴里,一点点的把舅爷从死亡手里拉回来,然后打开那个神奇的克劳,取出从自己和孩子们嘴里抠下来的生产队长冒死宰杀分配给她们的生产队耕牛的肉,分给舅爷和姥姥,姥姥拿回家救了一家人的命。对此,姥姥每说起来都会抚摸着我的头老泪纵横,她会知感生活感恩造化,甚至虔诚的感念那个克劳的功德,可就是不会为此而感恩骨肉至亲的姐姐,我不明白在那一代人心里亲情怎么就会如此牢固到理所当然的程度,比起我们这代人在丰富的物质中建立起来的包括对亲情充满自私和包含令人生畏的生分感,那种天然的情谊在特殊的年代和历史遭际中沉淀为醇厚和香甜的味道更加让人认同、亲和。</h3><h3> 每次来姨奶总会待上一晚上,不过至多也就是两晚上而已,因为年逾七旬的她在家还要干农活、做饭,老两口相依为命的过日子,姨奶离开家姨爷就会很难,可是就算这样姨奶过一段时间还是会风雨无阻的出现在姥姥家门口,她来姥姥家的日子里两人会彻夜长聊,从小时候说起,一直到分开后亲戚故人的景况,身边发生的各种事……所以每每姨奶走的时候姥姥还是会显出留恋的难色,即便刚来的时候会各式各样的对她任性、作难。其实姨奶生有六个儿子一个女儿,按说到了那个年龄也该享清福,可那时候人们普遍困难,子女多的家庭就更加难上加难,所以一直过苦日子出生,直到子女们逐渐长大另立门户,可贫穷却像魔咒一样限制了孩子们的生活能力和亲情观念,六十多岁后老夫妻俩吃了几年转饭(轮流到每个孩子家里吃饭),然而一直相依为伴的老夫妻却在暮年硬生生的因为生活而被分离开来,那种惶惑的孤独感加上对子女的失望以及对下一代人天然的疼爱让老两口在古稀之年重新搬回了自己的三间茅屋,过起了自力更生的生活,据姥姥说姨奶种了六亩麦子和八分地的玉米,还养了六只羊,每天都劳作在田间地头,我问姥姥那么多东西他俩也吃不完啊,姥姥语重心长的说:"我们这一代人攒惯了,攒攒踏实",可我对她口里的攒一直没有概念,直到姨奶去世的时候。那些年姨奶还会把做好的布鞋或者掰下来的玉米拿到广河或和政的集上卖掉,把赚来的钱留一点点给舅爷和姥姥、把其他的捏起来留作家用,姥姥一般从来不会要她的钱,每次姨奶到来后,姥姥一般都会从饭馆要一碗面给她吃,我每次都会从吃饭的姨奶的眼神里看到十足的幸福感,那种眼神至今让人想来都会满含心酸。</h3><h3> 1999年左右姨奶的大儿子在新疆谋生见效,说要接她们上新疆,那几日姨奶来到姥姥家流露出从未有过的快乐,她说定是自己从小带大的孙子"连希"心疼她,我一直不敢相信那个时长挂着两溜鼻涕的傻兮兮的连希竟然会成为奶奶最后的希望跟骄傲,那种贫贱祖孙在艰难的生活中磨砺出来的情分让我感动不已,所以现在当我看到母亲发自肺腑的疼爱马希尔的时候心里会酸酸的,有时马希尔不待见奶奶,我便会异常生气,可转念一想他还是个孩子,便又转为无可奈何的酸楚,昨天母亲说自己现在门牙也开始动了,怕跟姥爷一样寿数不长,真想安拉再给她十四年的寿命,让她送走姥姥,等到而撒成亲,看到马希尔长到十八岁也就放心了,对此我萌生出大大的一份感伤,看到母亲流露出对马希尔天然的爱,我便会想起那时姨奶对孙子的情怀来,贫苦百姓的家庭,多少靠感情和精神维系生活的不易和艰难,这两天我工作遇到点问题,父母亲因疼我而辗转不安,母亲甚至彻夜不眠,看我的眼神里浸透着怜爱和自责,对此我心里绞痛着,那种互相疼爱却对生活无可奈何的乏力感,让人更加懂得底层社会天然自带的力不从心,筑起了千百个家庭善良纯真的做事底线,这是身处上层的有些人所不具备未感知的,从此失去善良便也一同失去了自己的福报,这想必就是中国社会富不过三代的原因症结所在吧!总之那时姨奶的欣慰或许转化为了她因知足而萌生的最大的幸福。那之后的几天姨奶两口上了新疆,从此姥姥的门前便不再出现那个和蔼的身影,我看得出来姥姥是想念姨奶的,因为她时常会问我电话线是不是出了问题,我知道姥姥在等待远在新疆的姨奶的电话,姨奶一般是拿公用电话打给姥姥,电话两头的老人会因为距离而流露出以前潜藏在心里深深的爱与挂怀,姥姥会无休无止的叮咛好多,姨奶一如既往的宽厚的笑着。挂完电话后姥姥会高兴的告诉我们连希在养鸭子、贩鸭子,她们时不时的会吃上鸭肉,生活很好了!那种语气当中的幸福感往往也会带动我和母亲很快乐。</h3><h3> 2003年左右据说因为连希生意不好的缘故,老两口怕拖累孙子,所以回到口内,重新在林坪的家里过上了务农的生活,那时候的姨奶已年近八十,所以没到两年功夫便传来了她病重的噩耗,我拉着姥姥、母亲去看她,在盘桓而上的山路上,想着那一丁白盖头每每徒步跨越大山来看姥姥的情形,心里便萌动着一股亲情泛滥的冲动,汽车停在外院的三间低矮的瓦房下面,看到院里院外都站满了前来探望她的亲人、故人,场面坡大,我很惊异一位无权无势的农村老太太怎么会获得这样好的人缘,但一回想她以往勤劳、宽厚、大气的做事风格,和质朴、真诚、慈爱的性格特征,每每解人困难却从不予人麻烦的博爱情怀,带给了她这样难得的信任回馈,正如母亲所说"做人只要襟怀坦荡、不昧天理良心,人格自成",我一直深以为然,至今回思姨奶大抵做到了这一点,而至今恰恰在很多冠冕堂皇的人身上,我却很少看到这样的特质,所以我从来都相信人品跟成就无关。&nbsp; &nbsp;</h3><h3> 进到房门,看到姨奶在众人攒蹙中躺在昏暗的土炕上,见到姥姥跟母亲,她强撑着坐了起来,在疼痛中勉强挤出那一抹久违的慈祥的笑容,姥姥在身后撑着她,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姨爷说"癌症、晚期,大夫让拉回来了",说话间脸上流漏出狰狞的纠结,满满的都是岁月积淀的因爱而升华成为的刻骨亲情,"唉,心眼儿太小么,半年前卖了几只羊,捏了一千块钱,放在衣襟里,却莫名其妙的遗失了,我说钱没了就没了,咱再攒么,可她心里咋都过不去,硬硬的憋出了这样的病",姨爷继续说道,姨奶脸上流露出腼腆的赧颜之情,依然如那沉厚的大山一般不谙世事、质朴天然,从不亏欠别人却总以为麻烦到别人了、让别人笑话了,是啊,只有无私的心才会装下这些本真的情,当装满利益后便再不会这样了,好在姨奶毕生八旬高龄在这一点上一直活的像个小孩儿一样。我看到炕下房子里摞的高高满满的粮食,终于领会了姥姥之前说的那种踏实感,那浩瀚如海的粮米里每一颗都浸透着姨奶辛勤的汗水和毕生的奋斗,那一袋袋的粮食像一座座的山丘一样压了她一生,磨砺出毕生艰难的生活遭际。我心里很恨那个偷钱的人,我觉得他偷走的除了那一千块钱外,还有公序善良的最后一道防线,偷走了人们对善良虔诚的信仰,偷走了本不该遗憾的姨奶的最后的人生,可转眼一想,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毕竟芸芸众生贫苦大众都或多或少存在各式各样的生活不易,这仿佛是生存的一种基本法则。姥姥心疼的拿出了自己积攒多时的三千块钱,说这些你贴补吧,把心放宽,钱我那儿还有,舍(指母亲)也有,你不要多想,眼泪蠕动在在场的所有人眼眶里。那天出门汽车行走在田埂路上,看着倒槐沟里成年的树木下一攒攒的野菜,我想起一位沉厚的老者压低眉头捡拾生活的形象来,我们三人各自望着窗外,心里大抵想着不一样的有关姨奶的往事,却撒了一路给她的伤感。回家没几天听到姨奶去世了,至今十多年了,每每野菜下来的时候,我都会在心里酸酸的、暖暖的怀念一番姨奶。想必,在天堂的她,找到了自己应有的幸福。 </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