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空山樵

第九章 仁者爱人

1、
岁狗的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先到秦州城里，
去找那些蓝衣蓝帽的洋学生，
从他们那里，就全能知到，
咋样，才能找到那支，
曾经在王家堡子的土墙上写过标语的部队。
因为他听到洋学生曾经说过，
要走出陇山，去实现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事情。
说不定，还能遇到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
一起上路，一起去追寻心中那个熊熊燃烧的梦想。

在岁狗的心里，
纵有千难万险，
他也心甘情愿去闯一闯。
王家堡子的多少辈人，为了一口饭吃，为了艰难的生计，
不顾生死，在关陇古道上行脚谋生，
可从来，就没过过安定富足，天下太平的日子!
他不会再依着父辈们的活法，
像骡马一样，让别人驱使着，
说是朝南，一步也不敢向北，
把一条坎坷却没有尽头的路，从天明走到了天黑！

在大灾大难的面前，朴实的父老乡亲们，
只会像一群黄蜂一样，
头挤着头，撅着沟子躲在王家堡子的土墙下，
等着兵匪们来杀剐，
等着飞机，把炸弹从头顶撂到了身后。
若不是那颗黑漆漆，没有开花的生铁炸弹，
若不是秦州城外，满地的狼藉和血肉横斜，
也许，这个和王家堡子的其他人并无二样的少年，
也只会和他的父亲秉德一样，
吆喝着枣红骡子，在凤凰山的黄土里刨食，从早晨一直到天晚。

临行前的一夜，
岁狗还是去了趟，自己最最熟悉的渭阳书院。
即使是不辞而别，
他也想把自己的理想说给那个，别人看来有些迂腐，
但内心里，依然留着文人骨气的老学究，对岁狗另眼相看的授业师，
长胡子的吴先生。
他只想听一听，到底书本上学到的圣人之道，
能不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年代里，
变成让人看得见、听得着，
触摸得到的东西！

2、
渭阳书院的讲座前，
端坐着满脸沧桑的吴先生。
洋槐板子钉成的简陋书桌上，
工工整整，摊开了圣人的经典。
吴先生捋着花白的，稀稀疏疏的胡子，
点点头，让岁狗最后一次，坐在了曾经的渭阳书院。
子曰：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
这一句，当做何解？
这是吴先生给他这个关门的弟子，最后一次
提出的诘问。

圣人教诲：
仁者爱人，
博爱之为仁！
士不可以不弘毅。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君子立于世，
理应心忧家国，
兼济天下！
这是岁狗，这个得意的门生，
给老迈的先生，作出的对答！

在所有的学生中，
论天资，你最高，
论人品，你最好，
论志向，你最远大。
秉德，你的父亲也曾来找过我，
让我好言语，能把你相劝。
老夫深知，
以你的见识，要高过王家堡子任何一个人，
哪一个，都不可能把你劝得了，留得下。
决定的事情就放手去做，不要学我空有满腹经纶，老死僻壤闲荒！

凤凰山依然静静地矗立，
孤独、深沉，默然不语。
北平寺的大殿上，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光。
一个疯老道，绕着两棵汉柏树，
踩蚂蚁一样，转着圈圈。
不远处的渭河川，
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水，
劈开茫茫苍苍的陇山，
把一片绵延的涛声，
留在了沉默的黄土高原。

3、
陇右自古出良将，
赵充国浴血拼杀，屯田拓土，
留下彪炳史册的辉煌。
陇西李氏，满门忠良，
纵然有难以封侯的悲剧和叹息，
更有“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其战亦勇，其斗亦壮。
其错亦奋，其胜亦常。
其败亦悲，其死亦烈。
豪情满腔。

陇右从来，
不乏饱学之士。
在这片原本羌戎横行的大地上，也留下过，
共仰孔门高，问颜曾七十之徒，
何处更多佳士？
休言秦俗悍，除邹鲁三千而外，
此地大有传人。
——空前而不绝后的褒扬礼赞。
一代代鸿儒巨擘，一代代文人风骨，
延续着陇右文脉，流长源远。

这就是民族的精神，
这就是中华的气概。
这是巍巍陇山一样高远的志气，
这是滔滔渭水一样绵延不绝的豪情。
这些厚积薄发的精气神，
鼓舞着一代代中华儿女，
奋发有为，不馁不骄。
这些世代相传的大智慧，
激励着一辈辈炎黄子孙，
披荆斩棘，不屈不挠。

站在巍巍陇山之巅，
听一听东来西往的风，
像极了出征的号角，
威武雄壮。
走在蜿蜒曲折的关陇古道，
依稀，还能看到先民们，
筚路蓝缕，艰难跋涉的身影。
这座苍苍茫茫的山，
护佑着我，一点点长大，
这座茫茫苍苍的山，将是我人生永恒的寄托。

4、
拄着拐杖，长胡子的吴先生，
亲自，把岁狗送到了王家堡子的村口。
依依惜别，老泪纵横，
这个自称是进士门生的老学究，
穷其一生，
也没能读完圣人的经典。
这个自称是翰林同窗的老先生，
终其一世，
也只在凤凰山下，渭水河边，
用一笔好字，留下了没落文人的印记。

这个迂腐，却执着的吴先生，
看着眼前的岁狗，
内心里是怎样的悲和喜，
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说的清楚。
这个暮气横秋的吴先生，
拄着拐杖，颤颤巍巍。
我用左湘公，增铁笔丹心安御史的一联，
寄语青春少年——行无愧事，读有用书。
这句话，
岁狗记在了心上。

北平寺的汉柏下，
一个疯老道，绕着圈圈转来转去，
像是踩地上的蚂蚁，
满嘴里，还是那么两句话：
房是招牌，地是累，挣哈银子钱是催命的鬼。
城里去不哈，乡里住不哈，养了儿子的躲不哈！
秉德站在北平寺的汉柏下，
听着疯老道的胡言乱语，
脚底下，是破败的小村庄，
眼前头，是滚滚东去的渭河水。

被炸弹炸塌的王家堡子，
失去了当初的威风凛凛。
向一座残破的坟茔，
立在凤凰上最险要的地方。
右手，是苍苍莽莽的陇山，
隐隐约约，有一队牲口，从关陇古道逶迤而来。
左手，是曾经无限繁华的秦州城，
城墙上，还留着窑门洞一般大小的窟窿，
曾经不可一世的九间阁，只剩下孤零零一个空壳，
秉德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

5、
苍苍莽莽的陇山中，
蜿蜒曲折的关陇古道，
走来一个行色匆匆的少年。
沿着父辈们曾经无数次走过的道路，
一步一步坚定地向前。
过了老爷庙，就翻过了陇山。
相向而来的岑参，曾经有诗：
一驿过一驿，驿骑如星流。
平明发咸阳，暮及陇山头。
这条路上，又多了一个远行少年，执着坚定的脚步。

渭水河，
在秦州大地上奔涌而过。
分离了横亘的陇山和与天相接的浩瀚秦岭。
从秦州的东南，
艰难穿梭，蜿蜒向前。
经历了千难万险，
终于走到了八百里秦川。
渭河滩上的万般凶险，
阻却了先民们，东来西区的脚步，
却成就了，关陇古道的一世繁华。

关陇古道的人来人往，
最终，还是沉寂在了陇山的怀抱之中。
千百年来，
人们跋涉的艰辛，
也随着这条古道的兴盛和衰退，
只留下轻抚过的山岚和山间细碎的沙砾。
千百年来，多少远道而来的游子，
在这条古老的道路上，回望家乡的灯火。
这条路，也留下无数孤独的灵魂，
游荡在，一眼都望不到边的群山之中。

农闲的时候，
秉德还是会吆喝上枣红的骡子，
在渭河川的周边，贩一些背篓或簸箕，
多的时间，还是一头扎在凤凰山的黄土里，
刨着永远也刨不完的黄土，
收获着，永远都填不饱肚子的粮食。
他再也没走过关陇古道，
这条充满了艰险的路。
在这条路上，留下过秉德的人生传奇，
更多的，却是再也不愿意提起的愁肠，不敢去多想的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