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的灯灭了

四毛

姐姐的灯灭了
                            作者：四毛

        除了绣花针和各种颜色的丝线，以及我曾经学过的和看过的书本之外，和姐姐厮守时间最长的，就只有床头那盏孤独的灯了。姐姐的灯一般情况下都是亮着的，尤其是,姐姐在看书,或赶绣品再或者阴雾天气，灯就会昼夜兼程。姐姐的房间很小很暗,又没有窗，在我上初三时，姐姐说怕影响我考不上高中,主动搬到这个上房用的楼梯下面来的。
        我和姐姐的出生,给母亲带来了不少眼泪，姐姐天生无法站立，爷爷奶奶和父亲一致要求再生一胎，可谁曾想我又是个丫头片子。姥姥说在我出生时，爷爷奶奶一听又是个丫头片子，一连五天影子都没看见，辛亏弟弟及时出现。弟弟确实为母亲增添了不少掌声和笑容，但同时也给姐姐带来了不少伤痛和眼泪。弟弟的学习成绩始终全校第一，而我的学习成绩始终全校最低。后来，全家动员起来给我找原因，为啥同一个爹妈同一个屋檐，咋就差距怎么大呢？找来找去全家人的目光，最终不约而同地投到了姐姐身上，大家只看见姐姐和我是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而丝毫不去顾及我自己天赋差且贪玩懒惰。
       和我在一起只是姐姐成为替罪羊的原因之一。除了无法站立的双腿，无论比悟性还是比灵性我都比姐姐差那么一大截。但姐姐知道农村邻居们，是用怎样的目光去看一个残疾人以及残疾人的家人的，更懂得爷爷奶奶和父母的目光。姐姐从不在人多的场所露面，包括有邻居来我们家串门儿，姐姐一样会独自躲进自己的房间，直到邻居离去。姐姐也从不吐露自己的需求和愿望，尽管对知识是那么的渴望。至从我上学第一天起，姐姐就整天跟在屁股后头问这问那，我在学校除了玩还是玩，可回到家，姐姐总是让我露馅。所以，那时候真的很厌烦。每次姐姐都让我露馅，我都编瞎话告状说姐姐又在打扰我学习，每次的结果都是两败俱伤。后来，弟弟实在是看不顺眼了，就专门教会了姐姐汉语拼音和字典的使用方法。在姐姐搬出房间的前一天晚上，姐姐拉着我的手说：“丫丫！从明天起，你一定要努力好好学习，就算是为了姐姐你也一定要考上大学。姐向你保证，这是姐这辈子最后一次求你。”姐姐的泪光刺伤了我的眼睛，我告诉姐姐自己根本就不是那块料，初中都要结束了汉语拼音都还没整利索。姐姐却说：“丫丫！你是了解姐姐的，如果你考不上大学那姐姐就只有一死了。”
       尽管不知姐姐为何以死相逼，但却知道自己对姐姐的愧疚，用尽一生也是难以抹平的。我和弟弟进城读高中时，我请姐姐重新搬回房间。姐姐说你还没有考上大学，只要你们姐弟俩的书，以后让姐姐来替你们保管，姐姐就心满意足了。我到了北京上了大学，姐姐却说我妹妹以后是大人物了,没个房间怎么能行呢！
       大学毕业后，弟弟出国深造，我进了一家出版公司。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姐姐整天绣花养猫，过着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个人洗衣一个人穿的日子，一直是生亦无声无息死亦无声无息。直到前年夏日的一个傍晚，母亲在电话另一端泣不成声，半天才听清母亲说的是你姐姐去世了。不，不可能，姐姐还未满三十岁，我们碰面还不到一个月……。电话前我有气无力地重复着。
        当我飞奔到家的时候，看见姐姐仍然躺在楼梯下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为什么还不让姐回去呢？我失控了，愤怒了，大声地吼道。手伸到姐姐体下，想把姐姐抱回房间。可是，当我将姐姐抱起的那一刻，不尽发现姐姐穿戴整洁，还发现姐姐身下铺的是自己亲手绣的荷花图。荷花图上还有用红色丝线绣成的两行红字：倘若还念及三十年的情谊，倘若还愿意为我留点最后的尊严，就请让我从此地离开这个家——从此地踏上寻求自由与光明的征程。当看完这些字时，顷刻间感觉像似万把铜刀同时插进了我的心脏。我跪倒在地扑到姐姐的怀里哭道：“姐啊！姐！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啊！”
        母亲懊悔地说自己在回工地时，就感觉女儿有些不对。十多天前，姑姑家表哥大婚父母特地返乡。邻居见父母好不容易回来了，就来给姐姐介绍对象。说男方虽是个聋哑人，可人家是个电脑高手，在县城经营一家电脑门市即维修又组装，还经营网吧和单位部门内部的网络维护和设计。还说如果成了，立马给姐姐开一家绣品专卖店，保证小家庭过的是红红火火。其实，给姐姐提亲已不再新鲜，相同的是每次都以不欢而散告终，不同的是这一次闹的最凶。母亲破口大骂，父亲大大出手。母亲对父亲的愚昧和软弱已忍无可忍，每次母亲都会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去重复孩子需要一个归宿，不要老拿着医生的老黄历不放。可是，父亲只要一见爷爷奶奶，回来一准儿变卦。
       姐姐出生的时候难产，情急之下被逼无奈去了医院，可是等到了医院母女已经平安脱险。大夫拿着单子所下的结论，是姐姐因为腰部有个不明来历的肉包。跟据肉包的位置来断定，一是没有站立和行走的能力；二是据以往的经验来看最多也活不过十二三。从县医院到了市医院又到了省医院，当省医院的医生建议到北京或上海做进一步检查时，遭到爷爷奶奶和父亲一致的反对。姐姐两岁半时，外公和母亲一起，带姐姐在数百公里外，求到了一位老中医。老中医不到七十，声望和医术一样高，仔细检查后又给姐姐把了一把脉。结论比省医院更加大胆更加肯定，告诉母亲姐姐不仅能活过十三，还能活过六十三甚至是八十三也没问题。老中医看出了母亲的怀疑，就说你女儿腰部的包，是因难产时用力过大胎儿位置不正不顺所致。还有就是包的位置，恰巧是下半身神经集中交汇的位置，所以才会导致站立行走困难的出现。外公出钱让姐姐用了三个月老中医的药，身上的包果真不见了。老中医曾经再三叮嘱，一定要给姐姐弄一双拐，大人一定要长期坚持不懈地帮助孩子，去尽可能多的运用自己的双腿。遗憾的是，见老中医时，我就已经在母亲肚子里呆了四个多月了，而且弟弟和我只隔两岁，姐姐最终连个拐的影子也没能见着。
        其实，参加完婚礼母亲原本想在家呆几天陪陪姐姐的。可工地电话一遍一遍地催，又一想弟弟还需要钱而我又刚刚参加工作，母亲最终还是摇头而去。到工地的第五天深夜，母亲突然梦到有人摇晃自己，嘴里还喊着“妈！醒醒！醒醒！”母亲睁眼看见是姐姐，又惊喜又纳闷姐姐是怎么来到这千里之外的工地的呢？！还没等母亲开口姐姐就说道：“该回家看门儿了，花儿走了我也该走了。”话音尚未落定，母亲就醒了。打电话一问，爷爷奶奶果真还住在姑姑家。
      姐姐是先把自己的衣服鞋子和头发收拾好才走的，枕头边上还放着留给母亲的信。信上说：妈！我走了。你不必难过，因为这是我的解脱也是你的解脱。从此刻起，你再也不用和那些俗物们争吵，再也不用受他们的气了。我想这也是所有像我这样的残疾人，唯一的一种尽孝的方式吧。还有就是我也写了一份《遗书》，放在了绣品箱子中间的那副《万荷图》里面。如果百日内四毛来找，就让丫丫帮我打开箱子取出《遗书》；如果到了百日四毛还没出现，那个放《万荷图》的箱子就不用再打开了，连同我所有绣过的东西统统烧掉让我带走。花儿（猫）我也带走了，尸体在地下室里。
        一年前我刚刚进出版社的时候，在杂志和博客上发现了四毛，我想把四毛发展成自己的客户。因为四毛志在成立中国残疾人创业扶助慈善基金会，所以在拉家常时我就提到了姐姐。多半年后，我在家乡的城市与四毛恰巧相遇，邀请到家里做客并引荐与姐姐相见。别时还带走姐姐一副绣品，说要帮姐姐找商家。
       姐姐安葬后的第三天四毛就到了，而且还带来了一位，说是专程来看姐姐作品的。这位先生姓王，王先生说就四毛带走的作品的水平，愿意按每平尺六千共两平尺半一万五的价格收购，而且倘若其它作品水平高的，价格也还可以再商谈。我按照姐姐的吩咐从箱子里取出《万荷图》，王先生打开看到《万荷图》的第一眼就惊呆了，嘴里连连喊道：棒！真的是太棒了！王先生盯着《万荷图》整整盯了六个多小时，看完自言自语地说：一百米一万零一朵荷花都在迎风破浪，而且还没有一朵荷花的神态是相同的，真的可以称之为绣品之王了。说实话，王先生说的这些，我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只听姐姐说过那么一嘴自己有件大家伙，可是别说看就连问都没问过一句。当王先生让我开价时，我把姐姐的遗书交给了四毛。
       姐姐在遗书里写道：我死后由妹妹丫丫将我所有的绣品，代为无偿捐献给四毛，用于成立中国残疾人创业扶助慈善基金会。另外，我的手机里存有我专门录了几个小时的音，也一并送给四毛。看完遗书，将姐姐的手机内存卡插在电脑上，内存卡里共有五个录音文件。打开第一个听见姐姐在录音里只说了三个字：第一天，随后是“喵……喵……”的猫叫，但由于猫用力过大声音已经变成了“嗷……嗷……”。整整一个多小时都是猫在叫，声音很尖厉。第二个文件，姐姐又只说了三个字：第二天，随后又是“喵……喵……”，和第一天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速度上加快了，听起来更加尖厉了；第三个文件，姐姐还是三个字：第三天，随后还是“喵……喵……”，声音更大了速度却慢多了，听起来像是在哭，那么孤独那么无助；第四个文件，姐姐仍然三个字：第四天，随后仍然是“喵……喵……”，声音时大时小而且更加慢了，那么凄惨那么绝望；最后一个文件没有直接听到姐姐的声音，先是“喵……”的一声，声音很小很弱若不细听，你几乎是听不到的，而且声音只叫了一半就因力气而中断了。过了好长时间，姐姐最后乃然只说了三个字：灯……灭了。

四毛原名王金光：男，汉族，二级肢残人，70后,河南安阳人.初中毕业，曾搞过五年养殖， 2002年发表诗歌于《人民文学》，2003年参加鲁迅文学院专业诗歌培训班学习。诗歌、散文散见于《人民文学》《散文世界》《诗中国》等十于家杂志,2015年出版个人诗集《四毛手稿》。

我和八十一岁老母亲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