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听雨

广陵叶健

绿肥红瘦的梅雨时节，不用预报，一场场雨便如期而至。

上海的几个朋友，昨晚从徐州已入住扬州，说好要游一下瘦西湖的，一早去陪他们品尝扬州的早点。

雨似乎一直没有要消停的意思，打在冶春的花窗上，雨落如注。推窗就是瘦西湖，景区路上鲜有行人，堤岸皆柳已无花，一路的柳枝在雨烟中依水静静地垂拂。稠密的雨滴不断在湖面上打花，打的人心里发毛。

这样的大雨万万是不适合游玩的，朋友们便跟我告辞，说已出来多日，还是尽早赶回上海。

朋友们说，扬州美景如美女，可远观不可近看，此乃天意。

　　我心里怅然若失，只能怏怏地独自回家。雨中大街上，汽车轮胎在雨水里驶过，咝咝作响。骑车人在雨衣中，行人在雨伞下，都走得仓仓惶惶。

行人走进老巷子里，便自觉地放慢脚步。看不见雨水在乌黑的瓦棱中如何汇集，沿着屋檐窗檐，汩汩地流下，淙淙地落进青石板的水汪里，叮咚作响。

　　没有朋友相聚时的谈笑喧哗，回到家，便感觉到一种寂寞的孤独，和孤独的寂寞。

雨水的声音仿佛更大了，落在我家院落的天井里，又溅飞在对面老墙上，灰白的老墙已经长满了青苔。偶尔叩动的门窗，告诉我，除了雨，还有风的存在。

　　烧一壶水，泡开一杯明前茶，靠窗坐下，茶叶在开水里上下翻滚，水色渐绿，芽叶舒展开，色泽也明亮起来。

静心下来，便觉这是个听雨的好地方，但还不是绝佳，如果这时的窗外有一株两株的芭蕉，或是几根竹子， “自移一榻蕉窗下，更近丛篁听雨声”，该是何等的感觉，然而我知道，这种意境，断是可遇不可求的。

　　雨天往往能唤起一种莫名的伤感，心底也常涌起种种亲情、友情和爱情的缱绻。

而那听雨的人，抑或雨中行人，心里深处，少不了都怀有一份不为人见的隐秘、思恋或是辛酸。

我便想起一个故人，那个自称喜欢雨巷幽静和忧伤的姑娘，此时是否撑着油纸伞，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挽起裙裾，踮着脚，走过我的窗前，走向巷头的格桑花店？

　　排遣雨天的百无聊赖，最好还是翻本书看看。

打开儿子留下的书房，我却又不知道从书架上作何选择。可能书架上的每本书，尤其是唐诗宋词，古典古籍，都可能与雨有关。

我们不能不佩服前人。他们的才、情、气与创造力将任何生活都能诗化，听雨自然不在例外。

　　诗词里的雨，有春雨、秋雨，有暮雨、夜雨，有风雨、烟雨，有芭蕉雨、梧桐雨……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时代时节，不同的心境心情，所听的雨，自然有不同的声音。

“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同是听雨，有人听出轻松愉悦，有人听出悲欢离合，有人听出诗情画意，有人听出了国破家亡。

　　旌忠寺的早课应该已经结束了，佛墙内传来《云水禅心》的音乐声音。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天堂和佛界是没有雨的，有雨只能是人间和凡尘，那雨可能是多情的，抑或无情。

一杯清茶一枝烟，一扇窗前一本书，一个人守望着一份孤独。滴滴答答的，听到雨声，也能听到心声。

　　我以为，听雨最有名的诗词当属宋朝蒋捷的那首虞美人。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听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雨声竟然诠释着人的一生，可是，无忧的少年早已过去；暮年的凄惨还未可知。

　　前尘隔世，往事迷离。

人到中年，尚在人生旅途的客舟之上，下养小，上奉老，生活的负重，虽然活得苟且而徬徨，沉重脚步却不能停下。

雨中一壶茶，足以慰风尘。我便隐隐地担忧，那雨是否会骤然停下，总是盼望着，哪怕只是延迟到今晚，让我再歇一歇，让我在雨打窗棂的声音中安然入睡，也许我会撑把伞，梦回无忧的童年，梦回温存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