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高楼客舟间（外八篇）

云飞扬

　　（一）听雨高楼客舟间
1
雨声，极有韵律地打在屋顶，滴在檐间，叩于门前，绽放于城市微亮的街道，似夜的花、春的呢喃、远寺的钟……敲响于早起者的心头脑海，不绝如缕。
晨起，开灯，乳白色的有点清冷的白，海一样地贮满着整个房间，你轻柔地包裹着我，我默默地注视着你，相拥、相依，如此默契，如此安静!
披衣，读书，前人云: “读书有时，亦须有地。善读书者，则觉一切声色货好之处，无不可于书中得之也。 "晨起逢雨读书，万籁无声唯有雨音，宜读各种回忆录，宜读婉约派诗词。聆听一些梦呓般的心语，心思百转千回之际，与经典相伴，与天地交谈，回眸昨日，倾听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心语。时间如流水，不知何时归去。
音乐轻柔地响起，《斯卡保罗集市》、《七月的冬天》、……低缓、忧郁，一如这雨，洗涤灵魂和心灵。
晚春的雨晨，安静，干净，整洁，宜于读书，宜于吟诗，宜于思念，宜于品读过去从前……
2
烟雨的午间，没有比你更深邃的流动和静止。
欲静不止的枝头，欲语还休的雨珠。
火焰一样的车，中年的境，苍茫的心。
风若有情，雨也同行。冰雨将内心的等待愈加关紧，问君不语，算只有殷勤。
纷飞的雨等待一把伞，伫立的伞等待一个人，孤独的人等待一颗归来的心，车中的我在等待什么?
如此近，如此近，又如此远，仿佛墨色洇润的故乡，仿佛遥不可及的烟雨江南，仿佛缥缈虚无的海外三山，仿佛古旧斑驳的前尘往事……雾气蒸腾的眼前，我看不见一枝花、一片叶、一个人、一滴雨的世界。
簌簌——簌簌——簌簌的雨声，渐次擂响了我久已不安的心情。
倏然沉落，点滴泛起，若夜之黑，像雨之洁。
3
南宋词人蒋捷有首著名的听雨词，其中一阙是这样吟唱中年听雨，“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词极凄切哀婉，其实中年听雨又何需去舟中?就在这黄昏的车中，你依然能听出那种深深的孤独。
似乎只是一刹那，在冷风中落户城市空间的雨声，就能拔动心弦，收藏在兀自风霜的眉宇间，将沉默耕耘于心。一辆车孤单的往前走着，在雨划器嘶哑声里，不知何时何地何方去，犹如江中一叶扁舟，前方茫茫，周遭苍苍，心情极度的荒凉。
这是一种怎样的孤独，孤独的只留下时间，跟自己，还有那一堆回忆的刹那和曾经。
时间雨比什么都要绝情，它一针一线缝出了一幅凄美如梦如往事的风景，一地潮湿的散乱心事。却又如此的短促和薄命，只需一轮红日，就会被世界遗忘的不留一丝痕迹。就象是一把刀，一刀一刀将所有心绪剔成瘦骨，而后支离破碎，轰然倒塌。
我愿意在这雨声中彻底消散自己，不留一丝烟火痕迹。

（二）锦瑟五十弦
一个人，一段缘，从尘世出发，走过去，折回来，来来往往，去去留留，潮起潮落，缘尽缘灭，总有十字路口，终要决择，歧路亡羊，总是迷茫，总有犹豫。或许错过了，再回头，已是百年身。
年轻时不相信命运，就会有挣扎;不相信缘份，就会有错过;不相信轮回，就会有遗恨。有心灵鸡汤讲，“人生有三次长大”，其实不过是三次苦苦的挣扎。人到中午，或许你才看清“山水无凭"，而“万事有因"。我们自茫茫星空来，归莽莽大地中去，为何而来，为何而去?为谁而来，为谁而去?是一场宿命还是一场邂逅?没有人能告诉我，没有人能弄得清。古波斯诗人峨默于大河之畔吟唱“不知何所来兮何所终"，佛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来来去去，便会种因，便有千种牵挂，万般苦楚。其实，我更喜欢李商隐的那首《锦瑟》，将世间种种无奈皆写尽一一“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年华"，都落红尘里，思又如何?不思又如何?不过是“望帝春心托杜鹃"，杜鹃声咽，啼声都是血，更有棘刺鸟，一生只倾诉一次。
回头望，路苍茫，“欲渡黄河冰塞川”，时间雪，大如席，天地遥望都如泣。存在和记忆，似乎都是在茫茫一片的过去里，飘渺、空虚，看不清未来，找不回过去。一样的开始，谜一样的结局，我们陷在时间的沙尘中，风暴来临，无法自拔。

（三）逐雀做飞声
一个人独自行走，一轮夕阳独自沉落，一棵树独迎风雨，一只鸟，飞离村庄，我的车，独停桥头……
别说话，别回头；一说话，就找不到心的家，一回头,就不知道前方的路该怎么走。
阳光无须说话。
鸟声无须回答。
爱和恨，不需要用言语表达。
白鹭依然不在，云雀在暮色中破空归来。
远空，振翅，黑色的、一个二个的墨点，离弦之箭般的，闪电般的越冲越高，似乎就象已经触摸到了云霞，触动了苍天的神经末梢。你是骄傲的，骄傲地似乎要与昊天对话；你是无畏的，无论晴空万里，还是雷电交加，你风雨来去,从无畏惧；你又是孤单的，整个苍穹下，只看见你的翅膀，还在书写着飞翔的神话.
云雀不仅高飞，而且高唱。在大地之上，云天之下，引颈高吭，声音激昂，如铜音的哨子，千转百回。那是音律中最尖锐的w调，划过去飞过来，音随身走，似乎能撕裂整个清空。但你的歌声又那样的变化无穷，你始终在变化中歌唱，即使人们侧耳倾听数天，也无法记住它的规律和旋律.
暮色渐浓，我欲归去，你仍在不死不休地飞翔，不独为我.
整个秋空中,只有你，还在用自己的飞翔和歌唱，与寂寥对抗.
有你，我想我不会寂寞.
我来，你在!你我，无须用言语表达。

　　（四）白鹭含信过
这是一条连接城市和郊野的八车大路，路上有桥，白水如带绕城而过。桥上有仿古的石柱，雕刻出云纹和花草。
小山丘不高，青山迢迢，苍木萧萧，黄草风中飘摇。
我于路旁驻车，停步，仰望。
有白鹭自头顶飞过，轻羽浮动空中，如一瓣洁白的花蕊，如一团相拥永不消散的雪之精灵，曼舞，滑翔，圆转之际，那样的高远、空灵、超迈、淡然，如道家不绝的轻吟。于你的翅膀之畔，我甚至能感觉一丝空气的颤抖，一粒尘埃的浮动。。
你是从九天玄霄之上谪落的，还是从蓬莱三山间归来的?不染人世间的烟火，不带一丁点的尘缘。你是遥远的宫观里的一声钟，你是钟声里的一个梦。
“白鹭已含霜信过，青林闲送雨声来。”是的，下雨了，你是在催我归去，还是盼我留下?我不知道，回答我的只有一声声悠远的清脆鸣响。
而今日，我來看你，却没有见到你飘渺如仙的身影。
就在此处，这山丘翠岭，于夕阳下，于晨光里，我多少次与你相聚，你总是以最曼妙的舞姿、最欢快的清歌欢我，娱乐，醉我，从无失约。
可是今日，你在何处?怎么能不令我怅然若失?
鸟是树的花，今晚，白鹭，你花落谁家?

（五）秋风起兮木叶飞
一定有什么东西，在田地间蠕动，一定有什么思潮，在心头涌动。
在收获了金黄稻穗的田地间，依然松软的稻草醉客一样地横卧。春已早去，夏也归宁，而丰收的秋季也要同我们演出一场告別的话剧了。四季轮替，繁华散尽，果实和衰败，必然出场，亘古如此，谁也不能抗拒，就象那一场山一程水一程的送别，无论送出多远，无论如何不舍，总要别离。
如果，有一副昆虫的眼睛，也许还是能看到一两只贪恋人间的蛙或者蚱蜢，蛰伏于浅水、黄叶间，恋恋着不肯归去。传说里有一种叫谛听的神兽，伏下身，便能听到那千里万里的声音。谁借我谛听的耳朵，去倾听河流在地壳之下的喘息，倾听天外云雀的欢唱，倾听天涯海的声音，倾听远方你每一声的呼吸和心跳，倾听我的神谕。
闲看夕阳，秋水为妆，我眼前突然产生了一种幻象:和谁，看落日，看海浪，行走在松软、无穷无尽的沙滩上，走向无限的远方?
大地之上，虽有翠绿，但仍然逃脱不了凋零的命运，所有的开始都已注定，所有鲜花终将枯萎，所有的倦鸟都要归林，所有的声音终归无音，所有的主角都已设定，所有的你我都逃脱不了宿命……
是的，我们都将老去，就象这暮色中的草垛，牙齿松动，头发脱尽，只有思想还在艰难生长。
秋日田垄，农人背日劳作，稼穑耕作，于文学家是诗，于画家是长卷，于歌唱家是跳动的音韵……于农人却是无奈的求食。“一千人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人眼里有一千种现象，但真相永远只有一个，我们总是停留在事情的表面，为我们所愿见的表象迷惑。
那么，在你我心底深处，藏着的那些究竟是真相还是幻象?

　　（六）夕阳山外山
喜欢在夕阳下，郊野田头漫步的时候，将一首老歌翻来覆去地听，怎么听都听不够，那忧郁而又略带嘶哑的嗓音似乎能一层层地剥去你所有的伪装，进入到灵魂最深的深处，将一个哀婉凄美的故事反复地告诉你，将你剥得鲜血淋漓，热泪盈眶……
谁能写出一枚花的开落，一只鸟的飞过，一棵树的枯荣，一滴水的欢娱，一首歌的哀愁。而夕阳依然是最美的，“夕阳无限好，只因近黄昏"，或许还有明月吧!“别让我听到暮日深深地叹息，请让我看到晓月初升地欢喜"，初起的总能使人喜悦，逝去的格外令人惆怅。趁夕阳还未散尽，出了门，走过日日走过的小径。身旁来来往往的人儿，步履匆匆，你在追赶什么?你又能追到什么?“生怕见花开花落，朝来塞燕先还"，踯躅在时光里，拽着流年，看一个个背影，被夕阳拉长，斑驳陆离。
黄昏里，郊野中，可以枯坐，入定，仰望，云水之间，屋顶林梢山峦之上，那一抹血的残阳，红绸一样漫舞的夕阳，玄幡一样招展的夕阳，挣扎在母体殷红血液里的夕阳……千万种鸟和千万种蝴蝶在夕阳下飞过，千万种颜色和光辉随夕阳落幕，千万个故事和神话在夕阳去后开始了他们的传说。“一半秋山带夕阳"，“一身垂老在湖湘"，不知自何时起，喜欢独处，喜欢看这些迟暮的风景，喜欢听那些悲伤的老歌，喜欢全身浴在余晖里……
夕阳西下。

（七）歌尽桃花扇底风
总有那么一些歌声会走入人的内心，象摘取秋日熟透的果子摘取眼眶里的泪水，比如《后来》，比如《后来的我们》。那种时光倒流，如梦如幻的诉说，会让人陷落，陷落于晨曦初起的明窗前，陷落于夕阳斜照的阳台边。它会让你想起那些已经逐渐模糊的东西，比如款款而来的某个人、某个影子、某个动作，某段剪影……它会让你有某种痛楚和焦灼感，因为时间流逝的不可逆转和青春的永恒消失。青春象我们的肤肌，逐渐衰老;时间如同手指头明灭的火星，寸寸成灰;回忆的人会象树间的秋蝉，无奈而又不知所措，面对不可知的未来和不可忆的过去，这些甜美苦涩的歌声如同一根针，将人的内心引向无限广远的背景里去，不能自拔。
后来不是未来，后来的我们再也不是曾经的我们。生活象是神话传说里的八卦鱼，迷茫而虚幻，不可知不可解。只有时间永恒，始终背离我们而去，而不管我们是否泪水盈眶……

（八）落日独登台

一个人行走，感觉极空，仿佛在无穷无尽的宇宙中，没有星光，没有月，没有任何的参照物和生灵，时间永恒流动，生死没有意义。

天色入黑，身影越拖越长，不自觉地停下来回望，像是有什么遗忘了，丢失了，就象镂空的水葫芦，一点一滴仿佛所有的意象都在迷失，都在离你而去。风景常有，却没有一处能让你内心平静。路，仿佛永无休止，或许前方就是穷途，或许就是歧路，谁知道？那些远去的所见的一张张阴暗、灰色、飘浮的面孔，亳无生机。以及钢铁、建筑、灰青的路面，那么威严，不可接近，就近在眼前，那开着桃花的、梨花的、水仙花的、兰花的、梅花的……各种花象海一样地盛开，有着天空一样自由的路，远在了天边。

一个人走着，似乎所有的思想都在发散。我热爱着的这块土地，蕴含我所有生命的意义，我的灵魂、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痛苦、我的思索、我的痛苦、我二十余年来的苦苦挣扎、以及自我放逐和数度逃离。有先贤怜悯众生之苦：“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又说：“圣人不死，大盗不止。”我不知先哲为何做如是语，也许先哲早已看透：天地是个大熔炉，万物都只是它炼化的器材；而所谓大人先生们，就是隐藏在背后，操弄搅动熔液的大手吧，他们在极度享受掌控玩物的快感时，又如何能感觉到普通人灵魂被压印、被剥离的苦痛呢？ 天地为炉，世事如织，谁又能轻易忘记？谁又能轻易逃离？由此岸及彼岸，从出发点到抵达地，一座座城市就是一部鲜花逝去、荒芜丛生、钢铁和水泥等冰冷死物无限扩张的历史，就象我们人类自身，越来越冷酷，却将本来面目掩饰得越加生动和慈祥。

世界是一个巨大的悖论。

我怀着畏惧，对命运，对那些人，对我所见到的这一切，保持沉默，保持深渊一般地畏惧和敬畏。

只能在夕阳下，夜色里幻想:象梭罗独自一人只带一把斧子， 幽居在瓦尔登湖畔的自筑木屋中，渔猎、耕耘、沉思、写作。可是，谁又能真象鸟儿一样自由飞翔?世界是一张大网，持网人狞笑;我们挣扎，相互挤压，互相屠杀。

拈一朵花微笑吧！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远处暮色渐合，近处还有花在绽放，明亮而温暖。花朵是骄傲的，没有畏惧，那花朵是你还是我？或者是天堂的人们投射在世上的影子。如果说一朵花凝视着一个世界，那么它也在凝视着我吗？因为我就在这个世界里，在它流逝的过去、瞬间的现在，永远不可知的未来。

(九)枝头长借日边红

酷热连绵，忽如其来的一场雨，无声无息。雨后，湿染轻尘，尘绝青烟，泼墨山水，世界醉了，一朵朵醉红盛开眼前，迷离的双眼就象在做梦。于是，握一杯茶，搬一张藤几，卧看繁花。东坡先生言人生十六赏心乐事，其中"午倦一方藤几″、"乞得名花盛开″，一时竟得其二，人生恣意洒脱，风流自在，莫过如此。

莫闲话，且看花。你看那花期已恣意横流，花势亦肆无忌惮。花开的月季犹如燃烧的青白火焰，热烈地铺向天空，如诗又如梦，如梦也似画，又恍若画中的飞天或嫦娥。你是冰焰之火，舞动之灵，情人之心，是翩翩而至的英台和山伯。

我在你惊世的容颜前伫立，“闲对玫瑰树”，“靓妆愁日暮”，此刻，微雨中，我们深情地对视，我是你前世苦苦思念而久未谋面的情人吗?你含笑不语，青绿的枝叶在闪现，我轻轻抚摸着你绿润的手指，嗅到你梦一样的体香，在你鲜红的唇上，读着你繁复到荒芜的表白，喧闹到寂静的倾诉，悠远又刻骨的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