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深山里的老红军</h3><div><br></div><div>周长茂</div><div><br></div><div>人们常说时光可以冲淡记忆,但我却始终忘不了30多年前,偶然在四川省旺苍县遇到的那个老红军。</div><div>1982年春，川西北石油地质普查，我们住在旺苍县委招待所，为野外作业的石油地震队提供钻机维修服务。每天大功率的传呼机开着，听到哪个队呼叫维修，就驾着工程车前往。</div><div>这天中午，从山上修罢钻机返回招待所。刚下车，就碰见食堂的大师傅，叫我赶快去打饭，再晚就要打烊了。拿上碗筷匆匆跑到食堂，起眼一看，也不算太晚，卖饭的窗口还排着队。</div><div>排在我前面的是个老人，头发都斑白了，褐色的脸上沟壑纵横，改革开放都恁些年了，还穿着陈永贵式的布纽褂。</div><div>该他打饭了，才发现他手上无碗无筷，只握着三个冷馒头。他对卖饭的小冯姑娘说：“小同志，麻烦你找碗热汤喝。”</div><div>说 “找”而非买，没递上菜票，明显是想白吃白喝。</div><div>小冯丹凤眼上面的眉头一皱，没好气地说：“去，去，去！哪里来的那里去，不给菜票想白吃唢？”</div><div>老人失望盯她一眼咕哝：“怎么这态度啊？找碗汤喝都不肯。”</div><div>后面的我调侃道：“老人家，县府正在开人代会，你个老革命，请在后面小餐厅主宾席上坐！”</div><div>孰料，还真撞着个老革命。</div><div>不紧不慢，冒出句石破天惊的话：“你别说，我还硬是个老革命哩。要不要看看我的红军证？”</div><div>这一带曾经是红四方面军根据地，沿途的崖壁上至今留有红军标语：“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红四方面军万岁！”“消灭刘湘，与中央红军共同北上抗日！”“干人要翻身，快去当红军！”</div><div>此外，山里还零星着“列宁小学”。史料载，早在1933年旺苍就全境赤化，县、区、乡、村各级都建立有苏维埃政权。扩红时候， 10万人口的旺苍，就有1.2万人参加红军。而且，还曾被命名为列宁市。</div><div>据此揣测，老人并非打糊乱说。</div><div>这下子，轮到小冯傻眼了。于是，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度大转弯，和蔼地说：“老人家，你先去那里坐，那冷馒头交给我蒸蒸。”</div><div>从窗口探出头，指指前头桌子旁边的空椅子。</div><div>老人递过冷馒头，到桌子边坐下。须臾，小冯端来一大斗碗热气腾腾的肉片汤，外加五个泡酥酥的大白馒头送到他跟前说：“老人家，请慢慢用。”</div><div>老人居然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怎么还给我打牙祭哩？再说，明明是三个馒头怎么拿来五个，这样做有点违犯纪律啊。”</div><div>高矮要叫小冯端回两个馒头及肉片汤，说三个馒头找碗热开水即可，决不能违犯纪律。</div><div>都八十年代了，他仍牢记着革命战争年代的三大纪律八顶注意。</div><div>弄得小冯左右不是。一旁的我赶忙上前解围：“老人家，你看你这样大的年纪啦，只当我是你的小辈子，只当小辈子招待你一次行不行？饭菜票由我来付！没有你们这些老辈子，哪有我们今天的好生活，这理由该接受吧？”</div><div>话罢，我摸出饭菜票给小冯。</div><div>他说了声谢谢你，小同志，就开始狼吞虎咽起来。</div><div>没过多会儿时间，风驰云卷般吞下三个馒头和一大斗碗肉片汤。尚余两馒头，好歹要退成饭票还给我。被我拦住，讲明食堂不兴退，余下的你带着路上吃。</div><div>这时候，工程车上的同事吃完饭，秦指导员（石油队称书记为指导员）走过来问：“小周，碰到熟人啦？”</div><div>讲明来龙去脉，秦指导员肃然起敬，邀老人到外面院坝石桌边喝茶。对他说，我们工程车上七人中间就有三个退伍军人，两个曾经的海军，一个曾经的志愿军，都是你老晚辈咯。</div><div>如此一说，老人也未推辞，随去院坝围坐在石桌子。车工小罗庇颠庇颠泡来茶，郑师傅摸出香烟敬上，开始摆龙门阵。</div><div>言谈中得知，此老曾经是红四方面军的机枪班班长，姓王,没读过书是个大老粗，旺苍县本地人。红军打下旺苍，召开历史上著名的“木门会议”时，部队扩红时参的军。按他的话说，参加红军是为了打倒地主老财，让天下穷人都能吃饱饭。</div><div>并操着旺苍话回顾：</div><div>1935年，红一、四方面军在懋功会师以后向甘肃挺进，展开了腊子口战役。</div><div>那回战火打得凶，是在夜里发起的进攻。我是机枪班长冲在前面，那个关口的口子太窄，敌人用手榴弹封锁了前面那段路，强攻数次后我们班打得只剩下了两个人，包括我和另外一个战士，都是受了伤被抬下来的。</div><div>天亮时，听说腊子口终于被我们攻破，打通了前进的道路。部队要开拔，路上免不了又要打仗，拖着伤员不方便，我就被安排在老百姓家里养伤。</div><div>伤养好之后，不晓得了部队去向，我只好又回到旺苍。找到原来的苏维埃政府副主席，他要我藏起来，对外不能说是伤好的红军，等待大部队打回来再说，并且给我开了证明，证明我是战斗受伤返回的。目的是怕大部队打回来后说不清，谁晓得你是逃兵还是叛徒？证明上还盖了苏维埃政府的印章。</div><div>那时候，地主老财已经开始反攻倒算，我生怕被不怀好心的人见到这张证明，就把它藏在了和尚庙里的神龛下头，直到解放后才拿出来。</div><div>他在讲我在听，心里面不免犯嘀咕，谁都知道腊子口战役先头部队是杨成武率领的红四团，应为红一方面军所属啊。</div><div>看来这老人脑筋有问题，稀里糊涂，或许是大脑受过伤,但又不便当面抬杠扫他脸面，毕竟人家是老红军。</div><div>便将茉莉花茶喝出了寡淡的味道。开始怀疑他的精神是否有问题，只是不好说出口。</div><div>同事们却兴趣盎然，把盅里的茶水喝得啧啧响。</div><div>“你解放后干过什么工作没？”郑师傅问。</div><div>他回答：“没干过什么。大字都不认识一个，啥公事都干不下来，只在山里种庄稼。53年进过一次城来办理红军证，领了证就没人说我是逃兵，领了证政府就每年津贴我60元钱。”</div><div>太少啦。我当即随口问：“恁多年过去，没要求政府给你涨点？”</div><div>恰好问到点子上。</div><div>“这回我是第二次进城，就是想找政府增加点津贴。人老了，没有体力做不了多少活路，我婆娘又是风湿性关节炎要用医药费，娃儿带着媳妇在成都打工，糊他一家都困难，也顾不到我们。”</div><div>曾经的海军排长秦指导员支招：“不正在开人代会吗？你可以找县长说说。”</div><div>他皱起眉头，略带愁绪地说：“找了。范县长说上午没空，要我等到下午5点钟再去找他。”</div><div>一句话点燃了参加过上甘岭战役的郑师傅怒火，“啪”一巴掌拍在石桌上：“他妈的什么领导，还叫下午去？说白了，这江山都是你们打下的！扯横了，给他两耳光也是该挨！”</div><div>我知道郑师傅性格爆燥，生怕他绞和进去闹事，便和事佬般劝：“人家在开人代会的确忙不过来，叫下午解决就下午解决，又不差这点时间。”</div><div>老人好像没什么脾气，点点头指着我说：“这小同志说得对，县领导在忙政府大事，我这点小事下午就下午，不着急的。”</div><div>说罢，瘦骨嶙峋的手摸出土烟叶抖抖地裹，手指宛如风中的枯树枝。</div><div>心中不禁替他怨不平。但壅塞的疑问，使我再也忍不住地问：“据说腊子口是一方面军的红四团打下的，你四方面军的人怎么会参加那次战斗？”</div><div>老人嗫嚅回答：“那时候，队伍进行过整编……”</div><div>没继续说下去，沉默下来。</div><div>我想，可能有什么难言之隐，间或，政治范畴原因。</div><div>有的历史当时难以道明。</div><div>不同年代不同时期，对于历史认知不同。</div><div>很多年以后，我在新疆军区司令员刘海清所撰的《编入红四团的第一仗》中读到：“我们294团编入红四团的第一仗，就是强攻天险腊子口……”</div><div>恍然大悟——</div><div>果如老人所说，红一、四方面军懋功会师以后，部队进行过整编！</div><div>会师之前，红294团属红四方面军，会师后整编为红四团第二营，由红294团团长张仁初（曾任济南军区副司令员）担任营长。</div><div>担任主攻的二营确为刚刚编入红四团的四方面军。</div><div>由此窥见，老人当属张仁初的二营！</div><div>这也是促使我不断关注红军历史的原因。</div><div>下午，老人告辞我们去找县长。我们留在院坝继续喝茶，一直喝到夕阳西下，铁色黄昏，瑰丽的晚霞穿过布满院坝的杜仲树，落英般地洒落地面。</div><div>令我叹息不已的是，直到这个时刻老人才踏着林荫道路过。我递过枝香烟为他点燃，关心问：“事情谈得怎么样哪？”</div><div>他点头赞许：“还算可以，今后医药费可以报销，津贴每年也提高到100元！”</div><div>心里像涌进一股凉水，堂堂正正的老红军竟只这点津贴？见他喜悦表情，不禁又问：“跑了恁远的路等了恁久时间，就这待遇？”</div><div>回答匪夷所思：“这不，国家也困难嘛。人人都要求恁么高，国家拿什么钱搞建设？”</div><div>一时瞠目，找不出任何准确的语言来回答他。我相信，我触摸到了老红军阔绰的胸襟。判断在直觉地告诉我，应当是当地父母官叫穷，跟他做了细致入微的思想工作。</div><div>也是，当时的旺苍县确实为全国著名的贫困县。</div><div>就这样，老人踏着晚霞的余晖走了，回到他生活的大山深处。临行，他握手告诉我，他住在旺苍县北的云雾山，要我们有空去耍。</div><div>我知晓，那是个极为偏僻的地方，位于川陕边隅。那里林深树密，山道逶迤，漫山的映山红云蒸霞蔚，丹红璀璨。</div><div>我心中忽地涌进一种莫名的沧桑感。</div><div>眺望前方佝偻的背影，渐渐溶入到群山黛绿色的林海……</div><div>大山，以它博大的胸怀紧紧留住光辉的生命。</div><div>大山，因此而永恒。</div><div><br></div><div><br></div><div>作者姓名 周长茂</div><div>作者通迅址 重庆市江津区滨江路津科苑A栋11——4号</div><div>邮政编码 402260</div><div>电话 13808318297 </div><div>电子邮箱 396325143@qq.com</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