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声

这一刻不再重来

在济南的丹顶鹤大酒店的前台，服务员笑盈盈地说："我们的房间可能都有点吵，一边的房间朝南，有车流的声音；另一边的房间朝北，有整点报时的钟声，您看……"

"我要钟声。"我毫不犹豫地选择。

果然，入住以后，没多久，就听见宏大的钟声响起。

我低头看手机，11点59分。

我随着钟声默数："一、二、三……十一、十二。"

傍晚时分，我在院子里散步，想找找那钟声从何而来，未果，作罢。

回到房间刚坐下，悠扬的钟声又响起，似乎不远。

我想起晨钟暮鼓的古意……

我想起张继的名句"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还有杨维桢的诗句"寒山寺里钟声早，渔水江风恼客眠"；还有纳兰性德的词"淅沥暗飘金井叶，乍闻风定又钟声，薄福荐倾城"……

最后，我想起读初中的时候，学校里有个专门打钟的师傅，他名叫"周五更"（音）。

这个人的名字与他的工作，委实相互呼应。

他父母咋知道儿子以后要从事一份与计时报时相关的工作呢？神搭！

他骑着不堪重负的自行车，一袭邋邋遢遢的黑衣，哼唧哼唧地斜穿学校的操场，总是准时出现在第一排教室后的那棵法国梧桐下。

法国梧桐上，吊坠着一块锈迹斑斑的铁块。

现在想想，可能是一截废弃的铁轨。

那就是学校的"钟"，是指挥调度全校教职员工和学生作息的通信设施。

那时候，我正趁家长和老师不提防，偷看《倚天屠龙记》，心想："这块铁，要铸一把飘逸灵动的剑，估计够呛。若炼一把抱朴守拙的刀，也未可知。"

再后来，当我读到《小李飞刀》系列，每每看到傅红雪跛着脚手握一把黑色的刀出场，我就会条件反射想起那块铁。

恨我没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冶炼术，否则非要趁着夜黑风高偷了它不可！

起初，与钟吊在一起的还有一把小铁锤。

有几次，淘气的学生抓起小铁锤，一气乱敲，然后撒腿就跑……

谁也不知道到底是谁。

我们也听出那钟声不对劲。节奏混乱，时机莫名其妙。

只见周五更骑着自行车，气喘吁吁从远处赶来，大声吆喝："谁干的？谁？"

没有人吱声。

这时，白胖胖的校长也从天而降，对着人群相对集中的方向问："初二年级的吧？哪个班的？"

人群马上散开。

周五更和校长都怏怏而去，嘴里各自嘟噜着。

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的脑袋里冒出一个问题，为什么让钟远离地面，不倚不靠，悬空吊起来，声音最清脆响亮，而且传播距离最远呢。

或许，最狠心的做法，最独立孤寂的状态，就是让自己发挥最大潜能的不二法则。

有一次，待到周五更就要走远，校长忽然喊住他。于是，周五更赶紧调转车头，疾驰到校长跟前。只见校长竖起右手的食指，一字一句给他交代什么事。周五更像鸡啄米一样，点着头。

从此，与钟相伴的那把小铁锤不见了，在周五更阔大的裤兜里，或是在他自行车的车筐里。

下一次，再有人淘气，也只能捡块石头或者砖块了。"嗡嗡"两声，意思不大，没有多少存在感。

我从中也悟出一个道理，旗鼓相当的搭档才能琴瑟和谐、相得益彰，彼此促进和启发，甚至愉悦。抛砖是难以引玉的，顽石是试不出真金的。

当然，周五更也会煞有介事赶过来维护他的领地和权威，挥着小铁锤，举过头顶，龇牙咧嘴，似乎要告诫大家他才是真正的发号施令者。

有时候，我们盼望着周五更早点出现，他就是我们的救星，比如饥肠辘辘等待放学的时候，再比如老师喋喋不休训人的时候……

也有时候，我们希望周五更睡过头，或忙晕了忙忘了，比如大冬天漆黑的早上，比如考试题还没有答完而时间不够用……

记得，我们在宿舍的床上卧谈的时候，有人提议偷周五更的小铁锤。大家哈哈大笑，终究没有实施。

清晨，我们在被窝里听见起床钟。第一声很响，刺破静谧的长夜，"dang——"，第二声与第一声间隔的时间较长，随后是均匀的敲击，最后一声与倒数第二声又间隔较长的时间，"dang——"。我猜，那是周五更把小铁锤拿远了，再用力敲过来。

印象中，上课和下课的钟声是有所差异的。出操的钟声更紧凑密集。

我不知道，是谁教会周五更打钟的呢。到底有些怎样的讲究呢？不得而知。

那钟声寒来暑往，送走了一批批学子。

有一年夏天，我也被送走了。

从此，再也没有听见打钟的声音。即便仍是校园，我此后听见的都是没有抑扬顿挫的铃声。

听说云南大学没有铃声，只有钟鼓楼里的钟声。羡煞旁人！

我常常怀念那些年的菁菁校园和青葱岁月。

那里有我的钟声，与丹顶鹤大酒店窗外的"dang——"声颇有几分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