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我家（上）

大姐

1949年底，战火销烟刚刚退去的冀中平原，一片银装素裹。两匹战马飞奔在河北安国县通往大户庄的雪地上。领头的是匹高大的枣红马，上面坐着解放军四野某部骑兵营长——我们的爸爸张延年。据爸爸说，这匹枣红马已经跟随他好几年了，爸爸只要一吹口哨，它就以为是有炮弹飞来，马上趴下给爸爸做掩体。后面一匹马上坐的是他的警卫员。年轻英俊，高大威猛，战功赫赫，归心似箭的爸爸，配上飞驰的枣红马，成为一道最亮丽的北国风光。

爸爸1937年参加八路军，经过十多年的南征北战，共和国成立啦！部队马上挥戈南下，因此，家在附近的军官获准回家探亲。我们家的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与此同时，也许是老天爷的安排吧，在离爸爸老家大户庄十多里的庞各庄，一位二野的女战士正好也在这个时候回家探亲，她就是我们的妈妈石光辉，当然，这是妈妈到部队后改的名字，她原来的名字叫石灵芝，15岁就是村里妇救会的骨干，聪明能干，美丽大方，白皙的皮肤，黑黑的眼睛，高高的鼻梁，在部队文工团唱过《白毛女》，还到河北邯郸市搞过土改。

我姥姥，那个叫封小凤的小脚女人，那时候和我妈妈盘腿坐在炕上，聊着我妈的终身大事。姥姥说了，要找个家乡人，不打仗了，将来可以一起回来；不能够找部队里的大官，说不定人家家里有老婆；一定要找个脾气好的男人。

姥姥的“三项指示”刚发布，就有媒人来说，大户庄那边刚回来一个当兵的，没结过婚，大高个，骑着马，还有个当差的跟着，可威风咧！

我爸我妈就这样认识了。我妈后来多次对我们说过：“你爸家里真穷啊！菜板中间能钻进个人去，父母早没咧，一个弟弟不知道卖给谁咧，她和妹妹小娥是跟着他奶奶长大的。”

这是妈妈当兵前的照片，可惜爸爸太穷，没钱照相，我们曾经见过爸爸最早的照片，是与警卫员唯一的合影，可惜找不到了。

中国结束了两千多年的封建统治，一步跨进社会主义，但封建意识是无法一步跨越的。像爸妈这样的革命军人结合，也会要算算生辰八字。我姥姥找算命的给他们算了算，算命的说：他们将来生姑娘多啊！果然，爸妈生了我们六个姐妹，第七个才是弟弟。

爸爸妈妈就这样结合啦！

战争结束了！新中国成立啦！爸爸妈妈和新中国一样，开始了幸福美好的新生活！

他们一同挥戈南下，跨过黄河，饮马长江，直指南疆，驻军柳州！这张照片是爸爸南下到广西柳州后最早的照片。柳州，就是电影《英雄虎胆》的故事发生地，是广西土匪活动最猖獗的地方，我，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就在柳州出生了。

　　说说我们的爸爸。爸爸很小就父母双亡，家里非常穷，他十岁就给地主“小铁头”放羊。“七七事变”后，中国进入全面抗战，晋冀鲁豫军区就把原来：“你们各自为战，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土八路”归拢起来，成立“冀中军区独立16团”，是真正的八路军野战部队。当时，八路军来到大户庄，十多个庄稼汉与“长官”有了如下的对话——

乡亲们！跟我们打小日本吧！不能当亡国奴啊！

当兵管吃饱不？

当然管吃饱，还管穿。

家里有老人孩子啊！

老乡，没人当兵，老人孩子谁保护啊？

也是！我爸说，管吃饱就行！我参加！

十多个年轻人都跟着参加八路了。

“长官”对炊事班喊了声：你们，今天多做十二个人的饭！

因为这是爸爸生前多次向我描述过的对话，因此还原给大家看看。

在一同参军的老乡里，爸爸的个子最高大，因此就分配到机枪班。当兵第二年，领导找他谈话问他愿不愿意参加共产党，他说，不是已经参加了吗？领导给他介绍了入党和參军的区别，告诉他：等共产党领导我们打下江山，那时候我们工作六天就可以休息一天。爸爸想，天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接下来，爸爸跟着党，在枪林弹雨中浴血奋战，前后身受五处枪伤，光是在著名的“百团大战”中，他因为用机枪掩护部队撤退完成后自己才离开，被日本鬼子追杀，身上两处负伤，其中一枪打在膝盖。爸爸后来跳到一家农户的猪粪坑里躲过鬼子，捡回一条命。这家农户收留了爸爸。没有疗伤的药，爸爸听部队卫生员说过太阳的紫外线可以消毒，于是，爸爸每天到村边小河用河水洗伤口后，就躺在河边鹅卵石上让伤口晒太阳。一个多月后，伤口竟然好了！他要去找部队，农户家的姑娘对他依依不舍，但他还是毅然走了。这是看了电影《归心似箭》后爸爸说的一段秘密，我从此相信，革命的理想，坚定的信念，真的是我们共产党人克敌制胜的法宝。

百团大战，八路军被暴露在鬼子面前，冀中平原和八路军成为鬼子扫荡的重点，敌人的“三光政策”使根据地军民遭受重创。中央决定将部队的骨干送往延安。毛主席当时说过这样的话：我把火种保留下来，给我三年时间，我们的军队就可以大规模发展。爸爸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到了延安。他在延安参加了开荒大生产，他有个外号叫“张三快”——干活快，走路快，吃饭快。有一次，贺龙到部队看望他们，请连长以上的干部吃饭，爸爸参加了。贺龙告诉他们要多吃盐，并拍着自己的脖子说，盐吃少了，要得“大脖脖病”。八十年代初，爸爸从电影中看到贺龙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在牢房里用碗接雨水喝，联想到自己在文革中的遭遇，回家后失声痛哭，对我们说了上面的回忆。

1945年日本投降，十万八路快速进入东北“巩固东北根据地”。爸爸从延安到了东北，当了四野某部骑兵营长，曾经与苏联红军的骑兵部队并肩作战，将日本鬼子最后赶出中国。之后，他参加过“三下临江，四保四平”的战役和“辽沈战役”，“平津战役”等，已经是胸前挂满勋章的战斗英雄。七十年代初，我三妹到长春参加全国青少年排球赛，爸爸说：辽沈战役，我们围长春围了好几个月，还没来得及进长春，部队就因为另有战斗任务开拔了，你倒好，一下子就进到长春城啦！

当爸爸带着警卫员“荣归故里”时，与他一起当兵的其他老乡，因为受不了部队的苦先后回家了，只剩下爸爸一个人从枪林弹雨中坚持下来，不曾动摇过。他曾经说过：太惨了！刚才还好好的战友，一个炮弹过来人就被炸到天上了。但一想，回家去是扛长活，在部队是扛枪，还是扛枪好！

就这样，爸爸从北打到南，是真正南征北战的“老八路”。

从北方南下到南方广西，无论是气候，饮食，语言，爸妈都非常不习惯。他们总是希望，等“清匪反霸”结束后，就可以回河北老家了。

回老家，是我们家纠结了几十年的话题，中国人“故土难离”，“叶落归根”的传统思想，在爸爸身上尤其突出。可是，我们家终归还是在南方扎根了，这是因为妈妈认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带着一大帮孩子，回去怎么办。直到1983年爸爸66岁因脑溢血去世，他的骨灰一半留在南方，一半埋在北方他的家乡，爸爸才基本算是“魂归故里”。

从这张照片看，我很小的时候，就跟着爸妈“参加”了剿匪。

尽管对南方生活百般不习惯，但可能是因为我的到来，使他们的生活充满了乐趣。在文工团的妈妈那时候多么美丽！我也是每天都被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我一岁多的时候，爸妈先后到江西九江和武汉学习文化，学校的名字叫“中南地区干部文化速成学校”。这个学校是为了新中国建设的需要，针对部队干部文化普遍不高的情况开设的。

在九江市，二妹出生了，听妈妈说过，二妹刚生下来体重差不多九斤，真的是个胖丫头。我姥姥和我的表姐石俊改（后排站立者）来到部队探亲，这次探亲促成了两段婚姻，一段是我爸爸把他的同班同学孟繁瑞介绍给表姐，一段是20多年后，在海军南海舰队工作的表姐夫和表姐，把我介绍给海军军官赵崇民。

多么美好的童年！

结束了九江的学习，爸妈分配到广西军区，爸爸后来又到桂林市平乐县担任解放军驻平乐县大队大队长。我和卫民被送到县托儿所全托。我们那么小离开父母，非常难过！我经常闻着枕头上父母的气味哭，卫民经常是半夜哭着要找我，阿姨把我们放在一起后我们才睡觉。卫民口齿不清，爸爸来看我们带来苹果香蕉，卫民说是平朵香雕。

这个时候妈妈在哪里？已经成为一段空白。

后来，爸妈一同调到昭平县。妈妈说，那时候我们真的是很简单，昭平谁都不愿意去，我们从北方平原来的，喜欢平一点的地方，一看昭平有个平字，就认为是平原，没想到是个深山区。后来才知道有句话形容梧州地区几个县：昭平不平，钟山不山，富川不富。

爸爸在昭平担任县兵役局长，妈妈担任县委组织部长。在昭平，我的三妹四妹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