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不息的河流

一片绿叶

<h3>1</h3><h3>  九十六岁的叶阿婆去世了。</h3><h3> 她的葬礼在云峰乡的观音山小山村举行,那天清晨,下着蒙蒙细雨,村后面的那座观音山被云雾笼罩着。前来送殡的除了叶阿婆的至亲,还有村坊上的人。</h3><h3> 叶阿婆的女儿阿娇哭得很伤心,母亲走得很匆忙,阿娇从县城赶到家里时,只见到静静睡着的母亲,无论阿娇怎么哭喊,母亲两眼紧闭,只有合着的嘴唇仿佛有一丝微笑,给人以安详之感。</h3><h3> 叶阿婆的坟墓在村后的观音山麓的缓坡上,坐北朝南,墓地往下20米是一片稻田,现在已变成一个苗圃,不知是那位老表在这里培植玫瑰、月季等花木。春天里,各色玫瑰和月季花竞相怒放,要不是远离县城,一定会引来不少人观赏。苗圃边上就是流经村里的小河,那条小河也叫云溪河,发源于云峰山,那是云峰乡的最高峰,云峰乡因山而名。</h3><h3> 叶阿婆从此朝夕与这里的山水为伴。</h3><h3> 送走叶阿婆的那天中午,她的亲人和前来送殡人的一起吃午饭,十几张桌子坐着的人说起这位老人,竟然大多数都是这位叶阿婆接生的,是她第一个迎来今天在座人的生命。</h3><h3> 我知道叶阿婆的身世是不久前的事,过去,我只知道她是远近闻名的接生婆。</h3><h3> 那天,我驱车经过云峰乡,进入乡界便能看见那座高大挺拔的云峰山,再入七八里,过一个小山坳,就是观音山小村。观音山这个地名,以山为名,小村现有11户人家,其中10户是1957年春从龙门乡移民过来的,另有一户移民是崇义过埠的。陡水电厂的修建,崇义过埠杰坝一带也被淹,从水淹面积上,崇义比上犹还要大。</h3><h3> 那天我去过埠寻访,在过埠一个叫观音山的地方,得知他们有移民到南康横市一带的,同样是肩扛手提跋山涉水;而那家移民在上犹云峰乡观音山村的就是其中的一家,这是叶阿婆的老家人,从辈分上是叔伯辈。</h3><h3> 观音山,两地的观音山,叶阿婆,从过埠的到龙门,从龙门到云峰。叶阿婆在县城随儿孙住了两年,后来回到云峰老家。如今,她与先走的老伴一起静静的睡在观音山那座名副其实的土屋里,哗哗流淌的云溪陪伴着他们。</h3><h3><br></h3> <h3>2</h3><h3>  龙门原称水岩下,因其境内东山下一岩石,下有清泉涌出,故名“水岩下”。原水岩下圩南侧,太乙溪与营前河汇合处的水潭中一大石,形似鲤鱼,乡人谓之“鲤鱼跳龙门”,后改成龙门。</h3><h3> 1956年7月,陡水电厂为蓄水清库,龙门圩搬迁到罗屋排。圩场不远处东田围所有的房子已拆完,能搬走的东西,都已搬走,叶阿婆与同组的10户村民迁往云峰乡观音山。</h3><h3> 离开东田围的那天,叶阿婆的大儿子带着弟妹去龙门圩边看了最后一眼那块有清泉流出的岩石,还去河边看了那块“鲤鱼石”。1957年的秋天,这两块被老水岩人奉为镇乡之宝的岩石淹没在一片湖水中。</h3><h3> 叶阿婆,是童养媳,她6岁就从崇义过埠来到龙门。过埠的老家观音山,是溪边的一个小村落,村里东面有一座山,村民们叫它观音山。</h3><h3> 观音山,并没有观音庙,现在这座山在库水上涨时被浸没一半。听村里后靠的村民介绍,这座山之所以成为观音山,是源于一个传说。</h3><h3> 相传很早以前,叶姓先民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男耕女织无忧无虑的生活。后来人口不断增长,需要开垦新的土地,村民们便把山麓那棵柏树边的荒地刨开,作为耕地。一天晚上,最先下锄的那个村民莫名其妙地两手不能动弹;过了一天,一个参与刨地的村民两脚不能动弹;又过了一天,一个村民头不能动弹。接连出现这样奇怪的事情,村民开始惊慌。这时,有外村人提醒,一定是得罪了土地神,如果不采取办法,全村人恐怕都会遭劫。村里长者领头拿着香烛去那块地叩头祭拜,请求宽恕。正在村民们念念有词的时候,一位中年女子经过这里,看见全村男女老少跪在地头三叩四拜,以为是办丧事,就停下脚步询问,一位村民看这女子慈眉善目,应该是好心的路人,就把情况一五一十的告诉这位女子。女子听了后说“土地乃民之本也,弃之有罪,耕之有功。”那女子说完,呼喊村民起来,只见她一转身,再回转,手里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满了仙桃,她把桃子分发给村民,并要求他们回到家后供奉在神台,只要按照她的话去做,就可以祛除此灾。那女子说完,就原路向山林走去。村民们回到家,按那女子的话去做,果真后来什么事情都没有。村民们都认为这个女子是观音菩萨,是她救了这个村子,从此村民就称女子隐去的那座山为观音山。</h3><h3> 观音菩萨能否永远普度众生,我不知道。但叶阿婆的父亲很不幸,在她5岁那年,因上山打猎坠落悬崖,母亲后来改嫁。6岁那年,经远嫁上犹龙门的亲戚介绍,她被送到龙门做了后来这个家庭的童养媳,那一年是1928年。</h3><h3> 来到龙门东田围的她,过上了全新的生活。东田围,在水岩老圩不远处,这里绿水青山,土地肥沃。她的新家平时耕种,圩日里,家人就把炸好的冲天炮子挑到圩上去卖。</h3><h3> 她的“家婆”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会接生,会做糕点,特别是炸出的冲天炮子是最地道的营前味。</h3><h3> 我知道冲天炮的一般做法就是将糯米磨成浆吊干水揉团,用一部分做成小团放入沸水中煮透为“芡”,再把“芡”与其余糯粉揉匀,做成约一二两重一个,放入油锅内炸,待其中间膨胀后起锅,放到加糖的熟米粉中粘滚。尽管这个工序看似简单,但如果“芡”做得不好,或者某道程序时间把握不准,炸出来的冲天炮,要么没有韧劲,要么硬梆梆的。</h3><h3> 叶阿婆家的冲天炮,就是糯香和甜度都恰到好处,松软中有富有嚼劲。因而每次逢圩日,在去的路上就已经卖了一半。</h3><h3> 后来,叶阿婆在家婆的口传身授中,把接生和做营前客家糕点的手艺接了过来。</h3><h3> 当那天我见到叶阿婆的女儿阿娇的时候,问起她“你炸的冲天炮应该也很不错吧。”她说:“钟老师,炸是会炸,可就是没有我阿娘炸得好。”</h3><h3><br></h3> <h3>3</h3><h3>  1937年腊月19,龙门东田围那栋大屋里,喜庆热闹,屋坪上“几太安”(酒瓮)酒,瓮口上盖着荷叶,上面放着一只碗,碗里有半碗清水;酒瓮四周是砻糠覆盖,砻糠默默地燃着,慢慢碗里的水开始冒出热气,瓮里的米酒随着荷叶的清香一阵阵散发开来,整个东田围都能闻到浓浓的酒香。</h3><h3> 叶阿婆由童养媳的身份正式成为李家的媳妇。那天,来参加婚宴的亲朋和左邻右舍坐了三十多桌,叶阿婆的堂伯、舅舅也从崇义过埠过来。虽然没有归娶、接亲、迎亲等程序,但拜祖、上红、交亲,暖房、拜堂、送客等仪式一样不少。</h3><h3> 暖房那刻,邻里乡亲,都与叶阿婆朝夕相处十年,大家彼此再亲密不过了,说说笑笑。那位本族的理事先生在洞房门前高声赞语:</h3><h3>“良辰暖房,如意吉祥;百年好合,地久天长;早生贵子,富贵荣昌。”</h3><h3> 第二年,叶阿婆生下一个男儿,接生的自然是她家婆。</h3><h3> 那天早上,阿荣挑着母亲炸好的冲天炮去水岩圩上卖,叶阿婆挺着大肚子后面跟着。</h3><h3> 她家婆看见还说“你就不要去了,八成今天会养(生之意)了。”</h3><h3> “怕冇赶快,唔晓得会不会拖哈子皮。”她说。</h3><h3> 走到圩上,过了一个小时,她感觉一阵胎动,接着就是肚子有些痛,她跟阿荣说:“捱系归,肚帕痛。”</h3><h3> “一起系归。”阿荣说。</h3><h3> “你卖完来,捱先归,冇要紧。”</h3><h3> 阿荣,没有听她的,他把箩担交给边上做生意的叔母照看,就送她回家。家婆看见两人回来,笑着对儿媳说:“黑唔黑肚帕痛啊?”儿媳微笑着低下头。家婆叫儿媳到房间休息,摸摸儿媳的肚子,凑前听听胎音,然后对儿子说:“你系圩上把箩担开归来,冇赶快养,要今晡夜。”因为是头胎,从肚子痛到生,一般也要十几个小时。</h3><h3> 阿荣快步回到圩上,他的冲天炮早已卖完了,叔母把钱数给他,他挑起箩担飞也似地回到东田围。</h3><h3> 下午,叶阿婆肚子有一段时间没有痛了,她就把准备好的婴儿衣物拿出来晾晒。吃过晚饭,肚子又开始痛,家婆摸摸,听听,然后说,下半夜就会养了。</h3><h3> 婆婆把她那个木头小箱子放在边上,婴儿物品和其他一些物品也放在一起,然后叫阿荣去叫叔母过来帮忙。阿荣把锅洗了一遍又一遍,把下午挑来的井水放满,过了两个小时,母亲叫他烧水了。他在灶间放火,房间里传来的是妻子的哭喊声和母亲的安慰声,阿荣的心里,有惊,是喜。</h3><h3> 半夜过去,只听一声婴儿啼哭,叶阿婆顺利生下一位男丁。</h3><h3> 第二天,东田围的众厅,阿荣提着三牲,在神牌面前,祭拜祖宗。有些文化的父亲说:“孙子是丑时出生,代表五行土,土生木。名字就叫子林。”</h3><h3> 子林三岁的时候,叶阿婆又生下一个男孩,阿荣家正式结束了三代都是“独牯崽”的历史。</h3><h3> 后面,阿娇又生了两个女儿,真是好事逢双。</h3><h3> 有村中人说,自从叶阿婆到他们家后,一切都很顺,是叶阿婆带来的福气。说这话,其实没有多少道理,叶阿婆没有来之前,他们家虽然算不得富裕,但还算中上,特别是家中女人会接生,会治家,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也有很好的人缘。</h3><h3> 当有人拿这种话跟叶阿婆说时,她总是笑笑,然后说:“那是我婆婆修来的福分。”</h3><h3><br></h3> <p class="ql-block">4</p><p class="ql-block">  阿娇,是叶阿婆最小的女儿,去年68岁。她告诉我,母亲在世时,经常会提起奶奶,她说“是你奶奶带我长大,我是她的儿媳,是她的女儿。”</p><p class="ql-block"> 叶阿婆接过了家婆的那个接生小木箱。</p><p class="ql-block"> 还在龙门的时候,婆婆有时忙不过来,叶阿婆就去做帮手。</p><p class="ql-block"> 自古以来,我们的乡村,受医疗卫生条件限制,绝大多数产妇选择在家里生产,请有经验的妇女来帮助接生,这些妇女逐渐成为乡村的“专业接生婆”。直到在上世纪80年代,农村人家生孩子大都还是靠村里的接生婆,随着城乡医疗条件的改善和老百姓生育观念的变化,产妇都到医院分娩了,那些过去接生用的卫生箱连同里面存放的接生用具,成为了一种历史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叶阿婆与家人移民到云峰乡观音山后,36岁的叶阿婆已经可以独立为人接生了。</p><p class="ql-block"> 刚搬迁到这里的时后,当地人并不知道她们娘俩会接生。</p><p class="ql-block"> 有一天,一位当地人气喘吁吁地从观音山下的移民屋经过,碰见了阿荣。阿荣看他紧张的样子就问那人有什事情,他说,老婆要生了,接生婆去了外地,现在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请。阿荣告诉他,自己的母亲和老婆都会接生。</p><p class="ql-block"> 于是,那人跟着阿荣来到家里把情况说了,叶阿婆马上拿起那个小木箱来到产妇家里。叶阿婆问明情况,仔细查看,然后说“估计还要四五个小时才会生出来。”</p><p class="ql-block"> 三个小时过去了,产妇疼痛加剧。</p><p class="ql-block"> “放松!用力!再用力!”叶阿婆额头布满细密汗珠,她一边用手轻轻压着躺在床上的产妇,一边细语柔声地安慰着她。产妇在大声地呻吟,声音在寂静的山村传出屋外。</p><p class="ql-block"> 叶阿婆突然神色紧张起来,她看到的不是婴儿的头,而是一只脚。</p><p class="ql-block"> “胎儿移位了,难产!”她脑海里闪过这一念头。</p><p class="ql-block"> 这时,她想起家婆在龙门老家处理一起类似难产情况时的情景,她毫不迟疑地伸出两只手,轻柔地顶住婴儿的脚,慢慢地往回缩,直到婴儿的两只脚平了,她才松了手。</p><p class="ql-block"> 在叶阿婆的果断处置下,产妇最后顺利生产。产妇家人,看到满头是汗的叶阿婆,甚是感激。主人端出满满一碗煮鸡蛋给她,临走时,封了一个大红礼包。</p><p class="ql-block"> “叶阿婆,很会接生。”这句话就这样很快传开。</p><p class="ql-block"> 从龙门第一次接生,到后来停止,叶阿婆不知道接生了多少人。 龙门,云峰乡观音山。她用双手迎接了一个一个鲜活的生命,她凭借自己的丰富经验和果断,化解了一起又一起突发险情。</p><p class="ql-block"> 接生很辛苦,甚至有些脏。“但我的母亲却从来没有退却。”阿娇说。</p><p class="ql-block"> “村里有些人家,三代都是叶阿婆接生的。她迎接一个个生命,她看着生命一个个长大成人,心里特高兴。”一位观音山的村民说。</p><p class="ql-block"> 阿娇告诉我:“逢年过节的时候,村里总有人拿些鸡蛋,或者其他礼物来拜谢我母亲。”</p><p class="ql-block"> 阿娇说,母亲70岁后,就没有接生了。当她把这个小木箱放在楼上的时候,眼眶里有些许湿润。当看到孙女考取了医学院,后来在县医院做了一名妇产科医生时,她心里又满是欢喜。</p><p class="ql-block"> 从过埠到龙门,如今无论走陆路还是水路,最多也就一个半钟。但叶阿婆6岁那年,由大人领着走了整整一天。从龙门到云峰,现在只需一个多时辰,但1956年,东田围人,要走一天,这样的行走,还得挑着担子,来回七八趟,十几趟。</p><p class="ql-block"> 过埠那座露出半截水面的观音山,有美好的传说;龙门那里更有让人不能忘怀的胜景;我知道,这些,云峰也有,云峰的观音山也有。</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去过埠,叶阿婆的曾孙打电话给我,说要陪同我去,但后来因为单位临时有任务走不开。</p><p class="ql-block"> 过埠那条河,在枯水期,能清晰看见它从观音山下蜿蜒流过;龙门上面那条太乙河,春天里,舒缓地流过七星,流过东田围;发源于云峰山的那条小溪,今年愈发清澈,它从观音山下,流向外面的世界。</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说明:本篇部分地名人名,因当事人要求做了改动。部分图片来自网络。</p>

阿婆

观音山

接生

龙门

过埠

阿荣

云峰

村民

冲天炮

东田